這不是千星第一次演繹《夢幻島》這部歌舞短劇,事實上,作為這部短劇的改編者之一,他曾不止一次在空無一人的舞蹈室對着落地鏡自編自導,自演自舞。
他演過視死亡為華麗冒險的頑童彼得潘,演過穿梭于珊瑚礁的美人魚……他嘗試扮演夢幻島上曾出現的諸多想象,但他最常演繹的,依然是夢幻島本身。
這座原本隻是沉默地遠離内陸生活的島嶼,在重新編寫的劇本裡獲得了獨立的意識形态。但他依然是安靜的、無存在感的、宛若一抹遊蕩了數不清世紀的午夜幽靈。
——你說……夢幻島也有靈魂嗎?
這個靈光一現的想法出現于一年前,那會兒他受邀前往ES大樓進行合作商演,演出結束後因心裡猶裝着許多雜念,擔心影響接下來的工作,便尋了個借口獨自待在休息室裡閉目養神。
千星原想着借人休息室,最多待個半小時調整完狀态就走。
然當他放空了大腦,喪失視覺後的感官卻未曾喪失被刻意鍛煉出來的敏銳特性,因而他并未錯過那點依稀自天花闆傳來的不規律振動。
那樣輕微的響動,倘若稍不留心就會被錯認為老鼠飛竄或是塑料紙被風拂過的聲音,但他們應當都不會因人類的忽然關注而變得小心翼翼。
私生?狗仔?還是敵///對勢力?
千星眼皮顫動了兩下,不動聲色地估量着不速之客的位置。
嗯……好像,離我越來越近了。
千星閉着眼翻了個身,右手似不經意地搭在左手手腕的智能手表上。随即他耐心地一點點調節身體肌肉與呼吸節奏,十幾分鐘過去,光憑肉眼分辨,無論怎麼觀察,他都已是一副沉得不能再沉的熟睡狀态。
天花闆的動靜安靜了好一會兒,似乎在反複确認他已睡着的這一事實。
千星也不着急,反正因無法在限定時間達成目的而焦慮的,隻會是别有用心的不知名來客。
而對方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在短暫的猶豫過後,那點輕得如同紙頁被風翻動的聲音逐漸往千星的正上方靠近。
千星呼吸不變,一片陰影在他猶能窺見稀薄光線的眼皮底下晃了晃,仿佛被撥動的百葉窗,光亮閃爍不定。
天花闆被打開,還有東西被放了下來。
千星暗自提高警惕。
“偷偷摸摸給我送東西——閣下有這般見不得人麼?”
在那片陰影即将覆蓋視網膜的前一刻,千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住自天花闆垂落的繩索,他毫不留情地往下一扯,這位不速之客當即失去平衡,猝不及防地摔出了頭頂空洞,并哐當一下重重地砸在了沙發上。
“你!”千星一時啞口無言。
此刻,被強行拽下天花闆的“不良分子”正恹恹地倒在沙發上,雙眸失焦,呼吸微弱,俨然已被砸得暈頭轉向,跟雷達損毀的小機器人似的分不清南北東西。若不是中途千星手急眼快地變了角度,恐怕他方才得直接跟冰冷堅硬的地闆面碰面,直接跳過失神狀态,一步到位醫院的急救病房。
“唉……”千星立即被就近傳染了腦門疼痛的症狀,他看了眼被一同拽下的薄毯,無可奈何地意識到這很大概率會是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大烏龍。
“你說你,用點正常方式來見我不好嗎?”他在手表上敲了敲,表示自己要延時半小時的休息時間,接着便動作輕柔地扶着被他誤傷的這位可憐人躺在他的大腿上,認命地為對方按壓太陽穴,以少許緩解眩暈的後遺症。
“等下我會安排人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頭部,要是搞出個腦震蕩那就麻煩大了。”
“不過是私下的,我也不便跟去,免得外界對你和我産生不必要的猜疑和追問,希望你能理解,如果還有需要補償的,我也會在适度範圍内盡量滿足。”
“不去醫院……”然而托千星的福,某人剛剛才從眩暈狀态中稍稍回過神來,就被“醫院”二字吓得登時又是一個激靈,如受驚的小動物般本能地想把自己往黑漆漆的洞裡鑽,結果卻更驚悚地發現自己正躺在千星的懷裡,直接燒幹了本就岌岌可危的CPU。
“好好,不去不去。我找私人醫生過來幫你看。”千星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背,示意他不要過度呼吸,但效果并不理想,對方仍舊哆哆嗦嗦地眨着眼淚,掐住掌心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一副備受欺負又不敢伸張的凄楚模樣。
千星的良心蓦然一痛,他沉默片刻,道:“或許……我們還是暫時别聊這個話題吧。”
“在這之前,我應該得謝謝你特意給我蓋的毯子?雖然它最終沒能好好蓋在我身上,但從出發點定論,你是希望我不要着涼對嗎?”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這誠懇而柔軟的話語,宛若美夢般籠罩着少年顫抖不止的牙關與肩膀。他沒再哆嗦,淚水卻自顧自地墜落,落在他泛白開裂的唇。
他不自在地抿掉那幾滴眼淚,兀自忍受着暴露在白熾燈下的羞慚。因沾沾自喜于自以為高超實則拙劣的潛行技巧,他竟這般罪大惡極地将這副惹人生厭的面龐示于人前。
這個念頭毫無疑問地使他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棄當中。原諒他太想躲進不見光的黑暗裡,至少過道的老鼠、混雜的氣味與寂寞的回聲同他這副被詛咒的可悲面容更為相稱,而不是現在這樣,被亮堂的光、溫柔的視線與暖和的懷抱給裝填,讓他手足無措地去承接那些多到溢出來的暖流。
“抱、抱歉,您完全不必向我道謝,從前也是,現在也是,時隔多年像我這樣的人竟然還能被您記住并認出,對您偷偷摸摸做出如此過分的事情依然還能被原諒,明明我才是受您善良關照。啊啊,請您不要這樣對我,不要如此溫柔地對待我!不!請您現在就立刻逃走吧,如果不盡快逃走的話,我一定會變得不再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