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他曾經所信仰的“神明”,隻是個年紀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啊……不好意思,似乎又忍不住自說自話了。
但是,但是。
你願意,再花一點點時間,聽聽有關茂吉秀太這個平庸之徒的故事嗎?
“——誠如我所言,我的降生并未給任何人帶去幸福。不曾真正撫養一個孩子以前,我的媽媽完全不知道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的花銷竟然能多到這個地步,她一個月掙來的那點微薄工資,對于無底洞般吞噬金錢的奶粉和紙尿布等嬰兒用品來說,很快就變得捉襟見肘。”
“而這個社會向來不會額外優待未婚生子的單親媽媽。她沒有錢,沒有時間,更得不到家人朋友的理解和幫助,好似鐘表裡無法停轉的齒輪,每分每秒都被現實洪流裹挾着向前,咔哒咔哒的回音隻有寂寞的深夜聽得見。”
“她說曾經想把我丢到離這裡很遠的孤兒院去,可每天回到家看見我傻兮兮地等在門口,又覺得可以再等等。”
“等等吧,再等等。無論重複多少遍這種自欺欺人的安慰,死水般的生活依然一點點将她淹沒。”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會相信什麼都不奇怪。”
“我記得那是個傍晚,遠未到便利店下工的時間,媽媽卻異常高興地回到家宣布,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即将搬去更好的房子。”
“也是從那天起,我被媽媽帶去觐見‘神明大人’。我們穿過長長的海洋館通道,無數魚群在頭頂遊過,仿佛置身于真正的大海。我情不自禁地陷進從未得見的海底世界,媽媽卻目不斜視地拽着我往愈發狹窄的通道越走越深。當兩旁視野變得幽暗,媽媽這才領我踏過階梯,小心撥開高高垂落的白紗帳,裡面竟陡然開闊空曠,中央珊瑚形狀的寶座供着的,既非玉做的觀音像,也非金做的大佛像,而是個同我差不多大的孩童。”
“他有着大海一樣的藍色頭發,白衣素淨,耳挂珠玉,垂目斂眉之時,缥缈得不像此世之人。”
“堆滿鮮花的寶座外側,烏壓壓的人群圍拱着他,臉上的表情同媽媽别無二緻的崇敬,最裡側的一小圈人則捧着長到墜地的本子,提筆在白紙上記錄。”
“凡有所求,必有所應。”
“這便是媽媽信仰的、源自于深海的神明。”
“我從此跟着媽媽搗米做糕,為神座呈上最新鮮的貢品。對幫助了媽媽逃離苦海的神明,我曾那樣專注信仰并深信不疑。”
“可是,漸漸地,随着祈禱次數的增多,我發現媽媽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陌生。”
“她要的越來越多,想的越來越大,欲望如同水流将氣球慢慢灌/大,我眼見着那氣球被沉重水流漲得愈發薄透,仿佛稍不注意,就會像炮仗一般嘭的炸裂。”
“我極害怕那聲音,甚至連夢裡都會屢屢浮現那氣球爆炸的情景。”
“然而,當我終于忍受不住,想要将心中苦惱說與神明之時,我見到了另一個男孩。”
“他是三毛缟家的長子,有個體弱多病的妹妹,因此向神明祈求的願望總是保佑妹妹身體安健,平安長大之類的。與陰郁的我不同,他性格開朗熱情,和誰都能輕易交好,我一度非常羨慕他。可就在那天,我卻看見他躲在草叢裡偷偷地哭,哭聲抽抽嗒嗒,鼻音急促又陡烈,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我注視了許久,直到雙腿蹲得發麻,才站起身來步履蹒跚地走回家。許是被那份悲傷感染,我再沒心情去找神明訴苦,而是回卧室渾渾噩噩地躺了個昏天地暗,醒來時枕頭還留存着未幹的淚痕。”
“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們家的人祈禱安康的願望。”
“恍然間,背後的真相似乎對我撩起了半邊面紗。寶座旁,袅袅香煙卻仍模糊了座上神明無悲無喜的臉。”
“你說,神明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麼?”
秀太第一面見到風早巽的時候,便不自覺地失神,堪稱失禮地盯着對方,連身邊同學拽着他衣袖的動作都沒察覺到。
太像了。
他喃喃自語。
即使一個自稱主的信徒,一個生來即被奉為神明,那浸透骨髓的利他情懷何等相似地引起他的畏懼與戰栗。
‘不要無條件施舍我,不要無條件滿足我。’
他的靈魂在這一刻與戲中的湯姆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共鳴,這亦是茂吉秀太冒着沒時間準備個人表演競賽的風險,也要争取這一演出機會的原因。
星海君早已言明,參加他的開場表演并不會為他們的比賽額外加分,為了公平,也不會讓參演的人在攝像機前露出真實面容。為此,很多人猶豫不決,參演興緻缺缺。
“請讓我試試吧!”他抖着臂膀舉起手,強行将瑟縮的鴕鳥腦袋扯到聚光燈下。周遭模糊的竊竊私語和異樣目光一下子将他包圍,包括那位風早君難掩少許驚異的視線。
茂吉秀太知道,他其實并不适合成為偶像,隻是媽媽對爸爸未消散的執念作祟,又或是想找尋不同的自己,便半被強迫半自願地入讀了玲明學院。
可能在很多人眼中,一個自顧不暇的非特優生主動參演一個不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好處的戲劇,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但對終于能借由戲中人身份勇敢成為自己的秀太而言,卻擁有無與倫比的意義。
“你知道的,當人得到了一塊錢,他就會想要得到一百塊,得到了一百塊,就會想要得到一千塊甚至更多,鎮上絕大多數賭鬼就是這樣成為貪婪的奴隸。”
“人的欲望比大海還要難以填滿。”
當意識到座上神明不過是人類,秀太就在避免向他們索取任何東西。他害怕自己變得像媽媽那樣越陷越深面目全非,更害怕神座上的人類如同漲大的氣球一樣轟然破碎,而他是滿手血腥的劊子手之一。
風早巽深深注視着這個雖加入了地下墳墓集會卻從未向他提出過祈求的少年,悄然攥緊了舉着燭台的手,他的一些困惑終于得到了解答,也理解了當年千星那句“感到孤獨的話,直接點告訴我也沒關系”的低語。
——與人建立聯系的渠道不止一個,我們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如何?
那個會在獨處時質詢他毫無分别的平等,會給他分享樂事并牽引着他誠實傾吐内心絮語的孩子,為他撐起傘遮蔽下個不停的梅雨,待到傘面合攏,他擡頭仰望時,頭頂已是一片晴朗的豔陽天。
“卡裡塔斯。”少年将黑寶石重新别回了披肩上,他的語氣含着些許笑意,顯出幾分與年齡相襯的輕松肆意:“我叫卡裡塔斯,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尋找你的朋友嗎?”
——你好,我是風早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