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歐敲擊節奏的手指停住了，眼前劇目已臨近結局，這是連他這個作曲者都沒能被劇透到的部分。
湯姆仍未能找到彼得潘，他獨自走在陰森森的樹林裡，步伐匆忙而踉跄。
卡裡塔斯未能繼續陪他走完這段旅途，他已失去所有黑寶石，裂縫擴張成兩行沉重淚水，将原先純白的部分一一抹消。
力量的消散使他變得如同手中那盞搖搖晃晃着即将熄滅的燭火，他無私地奉獻了自己，隻能虛弱地沖湯姆歉意地搖搖頭。
湯姆堅決不肯，他試着強硬地拽卡裡塔斯逃離追蹤而來的老虎，原本安靜的狼群卻在看見老虎的那一刻呲起獠牙。
獲得黑寶石的他們獲得了一部分卡裡塔斯的能力，借此聽見了太多其他生物的聲音：對他們瘦弱、狡猾、德不配位的貶低，對他們妄想與老虎共存乃至獲得平等的嘲笑，太多太多聲音使他們發狂。
如果不曾聽見就好，如果不曾知道就好。
淩亂不堪的念頭促使他們于瘋狂中将卡裡塔斯視作圍獵對象，獠牙毫不猶豫地對準纖弱的脖頸。
“跑啊！我求你快跑啊！”湯姆崩潰地哀求。
卡裡塔斯仍隻是哀傷而無奈地對他搖頭：“走不了的。”
“你不接受是對的，湯姆。我的寶石對你沒有用處。”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将湯姆推入樹洞，并用肩背牢牢抵住洞口，狼群撕咬着他的身體，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衣袍。
最後一滴燭油流過他的手背，淌開長長淚痕。
與此同時，藍色頭發的虎皮衣少年逆着光摔進狼群裡，魯莽的，義無反顧的，可簡直英勇得像個無可救藥的英雄。
“遇見你，絕對是我這輩子最倒黴的一件事情。”
少年罵罵咧咧，抵禦攻擊的動作卻毫不含糊，“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混蛋，咬得好痛，真的好痛啊！”
他痛斥着痛苦與傷害，又切實感受着流血的苦楚與不美好的紛争。
“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
戴着老虎面具痛快怒罵的少年正是十條要，他飾演的貝樂被卡裡塔斯引導着無私向善并諒解惡意，以為這樣就能同卡裡塔斯一樣被其他生靈所愛。他多次暗中保護卡裡塔斯和湯姆，起初人們以為是個沉默寡言的可靠戰士，現在一瞧，竟是個熱血沖動的半大少年。
他的情感純粹而熱烈，但亦伴随着易碎裂的脆弱。
“你得到了許多珍貴的信任，巽。”那時，千星也是這般逆着光捧住風早巽的臉龐，長發傾斜着落至肩頭，形象一刹那與風早巽記憶裡的聖母像重疊，“你知道的，這個世界美好與不美好共存，你不能隻讓追随你的人看到美好的一面，不能隻讓他們學會輕視惡意，原諒報複，将最柔軟的部分毫無防備地呈在刀鋒面前。總有一天他們會因得知真相而崩塌。”
“别辜負他們，别縱容他們，别用他們的回應取悅自身。”
風早巽，此刻該稱為卡裡塔斯神色平和而溫柔地應了聲：“是啊，一點都不好。你沒那麼勇敢，你也不夠強壯，至今還學不會有效防禦，學不會卑躬屈膝。或許總有一天，你會因此被不講理的殘酷爪牙撕碎。”
“但是。這不代表你不值得被愛。即使是懦夫，依然擁有被愛的權利。”他的目光不經意間穿過貝樂的肩膀，與觀衆席上另一個藍發少年怔愣的眼神遙遙相接，他彎了彎眼睛，“貝樂，依然有人愛你。”
“今後，還有更多的人會愛你。”
卡裡塔斯和貝樂在重擊的鼓聲與促升的笛音中落幕。
湯姆流幹了淚，從樹洞另一頭爬出來後，他茫然四顧，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
新一輪升起的太陽漸漸照亮不遠處的臉龐，驕傲恣意的小國王跪倒在泥地裡，兩頰灰撲撲，如緞的金發陷落進陽光也照不進的晦暗裡，倒淪為了被冰雪摧殘的草茬，透着衰敗的死氣。
他蜷縮着身體，懷裡緊緊抱着一顆破碎的玻璃球，鋒利的碎口陷進他的皮肉裡，痛得他大滴大滴地掉眼淚。
倔脾氣的小國王不肯洩露半點哭腔，湯姆卻抽抽泣泣地替他哭出聲來。
“你哭什麼？”
小國王有些憤恨地譴責，但湯姆畢竟多少是為他而哭泣的，高高豎起的眉毛便又糾結地舒緩下去：“我都沒哭得那麼大聲。”
他擦幹淨眼淚，挺直身闆，似乎又變成了最初相遇的小國王陛下，隻是這回他的身邊不再有簇擁他的狩獵者，他打了個響指，依然有無數财寶嘩啦啦地湧出。
“我記得你是在找人對吧。拿着這些，你就能支使那些狩獵者，他們沒那麼多腦子，我說隻有成為我的敵人才能獲得我的财寶，且在此之前，我唯獨承認能站到最後的敵人，他們便毫不猶豫地照做，甚至還說這樣比較簡單，至少比為了财寶去保護森林來得簡單。”
“弱一點的拿着财寶就走，強一點的開始互相厮殺，啊啊，那場景更是滑稽的令人發笑，是個相當不錯的娛樂節目。”
别說了！
湯姆皺着眉驚慌地連連倒退，他的異常反應堵住了小國王的嘴，使那虛假的笑容從嘴角漸漸消失。
“你不需要嗎？卡裡塔斯應該告訴過你，狩獵者曾是森林之王的臣屬，他們擁有吞食的天性，所以對味道一類的判斷比追着血腥味而去的鬣狗還要靈敏。”
小國王一下下打着響指，滿當當的金子機械式地堆至小腿肚，足以打造無數枚金光璀璨的王冠。
“我可以幫你與他們談判，他們一定會興高采烈地答應。畢竟沒了我的自作多情，純粹的利益交換足夠讓他們變得輕松惬意。”
小國王曾以為憑借他的力量能扭轉其他生靈對狩獵者的偏見，他以為這些曾經的眷屬擁有與他相同的志向，相信他們依然存在與自身等同的善良，然而最終他在試探中心碎地發現，那不是偏見，而是确鑿無比的事實。
“不、不要。”随小國王的循循善誘，湯姆後退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他開始覺得那堆金子充滿了吸引力，眼睛如同吸鐵石般牢牢黏在上頭，他找彼得潘找得太久，因為尋找他失去了太多，恐懼了太多，結束一切的渴望被累積的倦怠催化，再被眼前觸手可得的希望所引誘。
此時此刻，他竟然希望再次直面那場自高空墜落的狂暴風聲，那場促使他醒悟飛翔的代價，使他猛然清醒的嘲笑。
在任性的這一方面，艾格和彼得潘的确像極了。
“可惡的，任性的彼得潘！等我找到你一定要先和你打一架！”湯姆抓狂而絕望地呼喊，聲音直直穿透樹梢。
幾乎是話音剛落的瞬間，綠色的旋風如約而至，可惜來的卻是沒心沒肺的艾格。
“嘿夥計，你怎麼還在找人，哈哈哈哈，真是令人一點都不意外，要我再幫你飛一次嗎？”
艾格甫一照面便給了湯姆所熟悉的嘲笑。
“卡裡塔斯，對了，你認識卡裡塔斯的！”被嘲笑的湯姆卻沒有生氣，反倒像被雷擊中般哆嗦着唇，語無倫次道：“你救救他！你會飛，你看得到他，求求你救救她！”
“我為什麼要救他呢？”艾格冷漠地回答，仿佛湯姆問了個匪夷所思的問題，表情流露着真切的困惑，“他是自願這麼做的，即使我救了他，他依然會自顧自地為了他心中的理想鄉獻祭自己，他從最初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小飛蛾，卡裡塔斯沒你想象的溫和，他可比我固執多了。”
“可難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他就不會因此而痛苦嗎？”湯姆感到難言的荒謬，更深深愧疚于自己的無能為力。
“誰知道呢？天才在左，瘋子在右，在我看來，這句話同樣适用于理想主義者，當然我指的是，極端的那種。”
艾格聳了下肩膀，便不再理會陷入悲傷情緒的湯姆。他轉了轉腦袋，眼尖地注意到一身狼狽的小國王，尤其是他懷裡碎掉的玻璃球，不由驚異又充滿惋惜地湊了過去：“你的心碎了。”
“你現在看上去糟糕透了，納依坦。”
“這不正是你想見到的嗎？”小國王冷淡地撇過頭，環抱于胸前的雙臂呈現出明顯的抵抗姿态。
“你怎麼能這樣看我！”艾格急匆匆繞着小國王飛了幾圈，臉上卻看不出幾分心虛的神情，這很符合湯姆對他一貫的印象，“我是個老實人，我僅僅在說實話罷了。”
“他們不愛你，隻是愛你的财寶，這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實？難為卡裡塔斯他們在你面前隐瞞了那麼久。”
“……你說的沒錯。”小國王自嘲地笑了笑，攥緊的手心再次被碎玻璃割得鮮血淋漓，“我是個傻瓜。”
“真高興你能發現這點。”艾格贊同地點點頭，言語帶着不自知的殘忍。
湯姆不禁惡狠狠皺起眉頭，反駁道：“你不要太過分！小國王已經很難受了。”
“我說錯了什麼？要知道我可是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傻瓜，他隻用了幾句話的時間，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艾格不解道。
“我隻是沒想到你的心會因此碎掉。”
“而你會因此而死。”
“什麼——”湯姆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象征死亡的青白竟在他們對話的這短短幾分鐘内，不知不覺地浸染小國王原本紅潤的臉頰與嘴唇。正如艾格所言，他像一朵迅速枯萎下去的玫瑰花，即将迎來凋零的結局。
他将心碎而亡。
“看看你都做了什麼！”湯姆好不容易平穩了一點的心态瞬間土崩瓦解，接連目睹兩個生命的逝去對他尚且稚嫩弱小的心靈來說，實在太過沉重，而艾格滿不在乎的神情更是徹底激怒了他。
他像頭被惹怒的公牛般彈向艾格，捏緊的拳頭毫不猶豫地往對方臉上甩。
艾格笑了笑，沒躲。意料之外，那拳頭最終沒能結結實實落在他的鼻梁上，小國王用傷痕累累的雙手抱住了湯姆的臂膀，強大的慣性使兩人齊齊摔倒至地上，包括那顆碎成一片片的玻璃心髒。
即使被告知死期将近，小國王的表情依然很平淡，他喘着氣躺在地面上，失焦的眼眸怔怔地望着頭頂的天空，宛若一具等待被烈火燒成灰燼的木偶，他說：“不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