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嗣未能保住,在大雨傾盆之上,又為東宮蒙上了一層陰影。
來往諸人皆小心翼翼,唯恐大聲說話,驚擾了什麼。
行走在這樣氣氛沉悶的東宮之中,絲絲的心情也格外沉重。
尤其到了蘭苑門口,更是清冷無比、寂靜無聲,絲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望着圓弧拱門,仿佛無底深淵靜靜張開獠牙,要将來人吞吃入腹。
伺候蘭绮的宮娥領着她到了院子,才行過回廊,便于花架之下瞧見靜卧在躺椅之中的蘭绮。
已是夏末,花架上的花謝了大半。殘花與枯葉,平添了幾分蒼白寂寥之感。蘭绮坐在下面,眼睛望着不知名處,神色靜靜的,未曾流露出一絲半點兒傷懷之感。倘若不是雙睫随着呼吸微微顫動着,倒真不像是活人,反倒像冰雕雪捏成的假人。
即使不曾感同身受,絲絲亦能清楚感知到,她絕非表面上的這般平靜無事。
她不知站在原地多久,倒是靜坐的蘭绮察覺到,微微擡了目光與絲絲視線相撞。
那雙眼睛依舊沉寂,卻少了當日初見時的鮮活飒爽。
猶記得她嫁入東宮的第一天,也是在這個院中,她手挽長弓,英姿飒爽,那般鮮豔明亮,色彩濃厚。仿佛西北草原之上展翅的鷹,即便被囚困于籠中,依舊桀骜不馴,難以馴服。
如今不過短短一年,她從展翅而飛的鷹,變作甘于籠中的兔,豈是一句“物是人非”能說得出的心酸?
瞧見她,蘭绮先前無波無瀾的眸子泛起點點笑意,不甚分明,但相較于她先前目空一切、不聞不問的模樣,倒像是勉強活了過來。
她朝絲絲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
絲絲沒有遲疑,擡腳朝着她走去。
自難産之後,蘭绮元氣大傷,身子至今仍未好轉。雖是夏末,但天氣依舊炎熱不減,絲絲身上穿着一件淺紫白梅上襦,下着白底綠萼梅百褶裙。因她痊愈不久,身上寒涼,故而又在外披着一件白底綠萼刺繡鬥篷。
可蘭绮身着月白交領蘭花刺繡衫,披着湖藍色印花披帛,腰腹與腿上還搭着一件碧綠繡荷華的毯子。
絲絲瞧得心酸,眼底微微發澀,半晌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倒是蘭绮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她手腕上。她臉上微微笑意模糊不清,細細看去,竟還透着幾分疼惜、惋惜:“你的手,如今可有好轉?”
這段時日,舜華尋來無數名醫為絲絲治傷,秦家亦尋來不少,絲絲雖未曾出門,卻也知曉秦家在西北之地費盡心思尋覓良醫。
她與秦家無親無故,即便沖着舜華的面子,秦家也大可不必如此費心。之所以會有此舉動,自然是蘭绮費心而為。一想到蘭绮如今境況,卻仍然記挂着自己的傷,還為此動用家族勢力,絲絲心頭酸澀之間徒生出一片暖意。
本想搖頭的念頭,也在這時煙消雲散。于是她忍着心酸點了點頭,“多謝太子妃挂念,已好轉了不少。”
“那便好。”蘭绮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點點笑意。“也不枉費太子殿下那般費心。”
絲絲如鲠在喉,好半晌才吐出幾個字,“太子妃,我……”喪子之痛她未曾體驗過,根本不知該用怎樣的言語進行安慰?
蘭绮卻搖了搖頭,“不需要同情我。”她雖未曾出過門,卻也知曉外面都在傳,說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血脈都留不住,連太子的寵愛亦無法留住。
她素來高傲,目下無塵,從來不屑同情。從前舜華來或不來,她都不曾有過一句怨言,如今更是如此。
甚至偶爾舜華來了,她也是自顧自坐着,徒留一室冷寂。
貼身的丫鬟并非沒有勸過她,可她卻總是仿佛心不在焉,人坐在這裡,心早已随風飄遠。
看見她這幅模樣,絲絲心底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悲哀。未曾見過蘭绮之時,她便知曉,秦家小姐蘭绮,雖是詩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卻甚為向往遼闊無邊的草原。她幼年時,曾在西北小住過一段時日,那時的天高海闊,即便時隔多年,仍舊令她回味不已。
“我會勸殿下,讓他時常來看你。”半晌之後,絲絲隻能勉強吐出這樣一句不是安慰的安慰。
她也是嘗到過切膚之痛的人,深知所有的安慰都是蒼白無用的,隻有親近之人陪伴身側,才能獲得些許安慰安心。于蘭绮而言,偌大的東宮,如深海一般,不經意間便會讓人溺斃其間,唯有來自舜華的關懷,能讓她在這令人窒息一般的海底,獲得一絲一縷的空氣。
“不必了。”可蘭绮卻搖了搖頭:“他來或不來,都不重要了。”
于她而言,舜華是太子,是儲君,是秦家傾盡全力要輔佐之人,卻從來不是她的夫君。
嫁入東宮本就不是她所願,那麼來自太子的寵愛也就不重要了。
她望着絲絲的眼眸輕而柔軟、虛而空洞:“你能來,我便已經很開心了。”
絲絲如何能不明白她的心思?隻是明白歸明白,她卻什麼都做不到。艱難張開嘴,半晌才吐出一句:“太子妃既然喜歡,往後我便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