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母親沒有看自己的孩子，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神越過修戈，看向下方紛亂的人群，看着人群中央一片血泊中的青年。

那是她的孩子的血和淚，她即将看到她在母親死時就想看到的場景——冷血動物的心碎。

修珍珍忽然發現，她竟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兒子，他那叢生卻壓抑的愛意，他的天真無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修珍珍曾如此關注他。

她的兒子，和自己父親一樣冷血的兒子，他父親選擇的繼承人，很快就會如自己一樣心如死灰，怨恨這個世界，想報複卻無從下手。

他們注定同病相憐。

血脈的詛咒啊。

修珍珍深吸了一口煙，片刻後嘶啞道：“我沒騙你，沒必要。你和我父親的一切我都不在乎，留給你也好，留給石健仁石百川也罷，都沒差别。隻有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我舍不得。放心，我被你送到監獄的時候都沒賣出去，現在出來了，更不可能賣出去。”

因為媽媽是這個家裡唯一愛過修珍珍的人。

她的孩子不愛她，她知道，修戈也知道，他們是一對互相仇恨的母子，這種仇恨來自于修珍珍和她的父親，他們所有人都清楚。

父親一生最愛的是錢，母親死了，他不在乎。女兒快死了，他也不在乎。在抱着母親冰冷的屍體哭着睡着時，她發誓會把父親最在乎的全部毀了。

父親的錢，父親的事業。

可是她無能為力，因為父親看懂了她的恨意，他甯願将一切留給一個陌生的男人，也不願意給她一絲一毫。

她恨得就更多，她恨自己，恨整個修家，恨注定會讓自己一無所有的未來丈夫，于是她找了一個草包，先一步毀了自己。

恨是一步一步積累的，如果那時候父親沒有那麼涼薄，在發現自己懷孕之後，她是想停下來的。

在得知自己即将要成為母親的時候，她想起了媽媽，想起了病重的時候還會摟着自己唱歌謠的可憐女人。

她想過當一個好媽媽的，可是很快就被父親粉碎了，在父親為她懷了一個男孩欣喜若狂，逼着她和石健仁結婚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絕不會變成一個孩子的母親。

變成兒子的母親，她會被所有人利用，抛棄，會在孩子的哭聲中死亡，而後沒人再願意記住她。

她會孤獨的，冷冰冰的，帶着她刻骨的仇恨一無所有的死去。

修珍珍撣掉煙灰起身，在修戈的抵抗下，她擁抱住唯一的血親，親吻他的眼睛：“你知道失去唯一一個愛你的人是什麼感覺嗎？我的孩子，歡迎來到修女士的世界。”

她撕碎了修戈留下的文件，随手散落在各處，哈哈大笑着，踩着高跟鞋走下樓梯。

那笑聲漸漸變成了哭聲，修戈下樓，看到她注視着街道對面，淚水止不住的下落。

她将親眼看到兒子痛徹心扉，她該繼續歡笑，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

修女士想，她大概是有那麼一點愛自己的兒子的，一如她和父親也并不是時時刻刻水火不容。

最後看了一眼修戈，修珍珍擦去眼淚，她的歡笑和痛哭仿佛都是錯覺，張揚的女人戴好墨鏡，撐起遮陽傘，對路邊招了招手。

她新的年輕情人微笑着親吻她的臉頰，挽着她的手臂離開了。

她是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修戈目送母親離去，這麼想着，他皺了一下眉，轉頭看到了血泊中的人。

隻是随意一瞥，被路人遮擋沒看清楚。

他和修珍珍朝相反的方向離去，路過一個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垂死掙紮的男人，對方形容猙獰地伸手，修戈看到是認識的人，陳家名義上的養子，實際上的玩具，他本來以為這是修女士的新玩具，結果不是麼。

他沒有再看陳煜，越過對方，取出手機，撥通那個熟悉的号碼。

“你在哪裡？我到了。”

熟悉電話鈴聲在不遠處響起，修戈沒聽到，他正帶着又一次升起的期待，等待着電話那頭的人給他回應。

身後，那個垂死的陳家人嘶吼着：“路……浮生……死了……哈，死了啊！修戈……你看——看啊——他！死了！”

修戈僵硬地回頭，看向他隻是瞥了一眼的事故發生地。

看到受害者的身形，他霎時面上血色全無。

修戈一步步走向受害者，然後如同失明一樣，茫然地掃視四周，他審視着每一個人，想從路人身上看到些什麼。

視線掠過所有人，他什麼也沒看到。

他看向天空，看着太陽，久久地注視着，久到救護車和警察圍攏過來想拉開他，他的視線才又回到渾身染血的受害人身上。

修戈低下頭，額頭抵住對方尚有餘溫的額頭，輕聲道：“浮生，再見。”

他想起來，浮生離開時向他道别，他忘了說再見。

他以為還有機會。

路浮生那麼心軟，會忍不住遷就他，一輩子那麼長，他會給自己機會的。

陽光那麼刺目，一切終究隻是他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