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城來時抱着萬難之心,誰知萬花張口千金便可醫。
軍爺着急救的人家境殷實,若真是千金倒也拿得出手,要取診金還需親自去,這般也不算被坑錢财。
蘇槐序立即讓他立了字據,又問了他病情相關,轉身到青廬取藥,再往他手裡塞過三服、留了醫囑,揮了揮手就要将人趕下山去。
蘇萬花被問及出診時日含糊其辭,隻道月後再見。李昀城站在原地,拿着醫囑有些躊躇不定。被騙錢小事,不醫才是大事,萬一日後反悔就來不及了。任憑李昀城平日裡是多果敢威風的軍人,眼下半點都不敢多惹這萬花,一時抱着那堆藥左右不是。
荀子卿在旁看出他的顧慮,趁蘇槐序轉身的時候不動聲色朝李昀城點頭。
始終忐忑的李昀城這才放心了,轉而朝他道謝。
在李将軍的印象裡,荀道長為人随和且俠義,劍技出類拔萃好殺敵除惡,劍下亡魂數不勝數,知者皆謂其青鋒既出不留妖魔。
數年不見的道長早不是當初劍斬妖邪、談笑推杯的少年模樣,此時抱劍一派風清恬靜,也不知與那灼灼盯人的萬花到底有過什麼故事才緻避世在此。
劍不鋒了,那劍穗青玉在風中敲出琅琅之音,倒像是唱罷千重阙歌後的殘響,聽着多少寂寥。
軍爺揣着藥往來時的路走,蘇槐序忽然在他背後出聲叫他,指了指另一條小徑,說是此處山路平坦,一旁的荀子卿則低咳着笑出聲來。
李昀城不明所以,别過二人獨自下山去,居然行了一路修葺平整的路,回頭見崖壁上立着白衣高冠的卓然身影,再行一段蜿蜒曲折,山腳如鏡的湖泊便攜晚霞绯色映入眼簾,回望隻餘雲裡霧裡淡然有煙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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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卿在崖壁上遠遠相送,立了沒多久便聽覺身後有人,搖了搖頭從石上落下,剛巧站到攏袖淡笑的蘇槐序跟前,道:“他既誠心求醫,你又何苦捉弄?”
道長語氣平和,不像責備倒像司空見慣後的抱怨。
蘇槐序聞言莞爾:“村長慧眼識人,給明白人指了條明路。若他這等江湖身份從正門進來,我當他是來者不善,隻怕他現在已和山谷裡的那幾個堆到一處了。”
荀子卿盯着他無暇的笑臉看,末了輕輕一歎。
山下的村子叫鏡湖村,兩人幾年前避世便找了這麼一處地方。
對偏遠山村來說,蘇大夫隻是個普通的和善大夫,能治各種頭疼腦熱,心情好的時候還不收診金,雖然躲在青廬生人勿近,村民急症鬥膽闖一回青廬他也是肯醫的。而荀道長替人辦事幹淨利落,遠近山賊不敢進犯,曾使出那套令人咋舌的行雲流水劍法,能唬得村裡的孩子津津樂道數天。
村民能得良醫能人自然奉若至寶,外人來尋他們自有村民擋回去,遇到難纏難辦的便由村長出面安排:
凡心有不善者指入山門正道,若誠心求醫且孔武有力則試以懸崖天梯,凡平民尋醫問藥可暫住村落以待,若商賈世家子弟先敲一筆再說。
他們的所在并不難查,江湖傳言五花八門,反倒亂花迷眼,拜訪者往往不知繞了多少冤枉圈、花了多少冤枉錢才得了确切地點,來的多半還是匪徒打手。他們興沖沖從正門進,再無一例外被廢了手腳扔下山。山腳荒草綿軟水霧彌漫,丢下去不死不傷,能不能爬着找到路則看各人本事了。
二人在此山中住了有些年月,一直相安無事。
蘇槐序難得下村落醫人,荀子卿也常去鏡湖村置辦些貨用度。天氣極好春暖花開的時候,能偶見兩人結伴在村裡小店喝茶閑談,再執手去到湖邊散步。再有時間,他們或上門治一治久候的病人,或接一單告示牌上的小差,末了同村裡的孩子們玩上一玩,如此消磨幾日再回山裡去。
今日李昀城意外造訪,多少驚擾了山中客,蘇槐序對這位“故人”顯然沒有好耐心。
道長雖未多言,卻始終是一副略感無奈的模樣。萬花便笑着伸手過去:“我這不是‘醫者仁心’給開了方子救急麼?子卿還不滿意?”
“你當真要去取那‘千金’?”荀子卿反問。
蘇槐序薄唇抿起,答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笑,一把将他伸來的手攥進掌心,将那冰涼的手指一寸寸捂暖了,才望進他澄如湖光天色的眼底:“在這裡待久了,那些假的都傳成真的。若不挪個地方,下回上門的可是要問我讨醫死人、肉白骨的仙丹了。”
荀子卿聞言點頭:“今日天梯與後山峭壁已毀,想來也是天意。”
“然後呢?”蘇槐序揉着他的手,笑得眼睛發亮。
荀子卿抽回手,從袖子裡取出一根綠枝遞給他,上頭綴有杏花苞正欲吐蕊。
蘇槐序笑着接過來,順勢将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欺身近前在他瓷白的臉頰印上輕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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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氣候多變,李昀城前腳剛走,山坳處便下起了雨。村落花開伊始,峰頂嚴寒依舊,青廬雖處避風陽面也給猝不及防的雨水澆得透涼。
蘇槐序同荀子卿搬到此處有些年月,要動身走人也非一時半刻收拾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