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傍晚才将曝曬的草藥搶救回,雨勢便陡然增大,山頂落泉更是冰冷徹骨。養在瀑布積水潭裡的水蓼與菱實一時半會兒不能挖,他便隻得縮回屋裡盤點,任腳邊堆砌的書封漸高過腰際。
青廬用度不多,藥材物件和金石器皿卻種類繁複、一應俱全,蘇槐序點燈核對不覺夜深,困得雙眼迷離,打起哈欠才知已過半宿,屋外暴雨滂沱處處聲響,再看已不見了陪伴的荀子卿。
道長悄然歇息去了,他粗略算算這等進度仍要忙幾日,看這天氣幹脆撂下手上卷宗作罷,護着油燈走過區區十幾步廊,肩頭衣角已給打濕了些許。
他閃進卧房,燈照亮的刹那,床鋪裡的人不堪所擾翻了個身。道冠與疊好的衣袍整齊地碼放在邊上,上頭的衣紋流蘇在火光跳動下映得模糊不清。
迎面而來的炭火溫度激得人一陣寒戰,雨水便順着長發抖進衣褶裡再滴到地闆上。萬花淡掃一眼不禁微笑起來,褪下打濕的黑袍衫襪,又匆匆拭幹長發,摸着了被角揮滅油燈,躺下輕道:“子卿,你睡了麼?”
出口的嗓音迅速被雨聲湮沒,他等了許久也無人應答,正欲阖眸睡去,身旁人又動了動,接着有溫暖的掌心覆上他濕冷的肩頭。
蘇槐序嫌自己一身寒氣未消,隔着半個床鋪睡得離人很遠,搓了搓手猶豫着沒有回握他,輕道:“怎麼這麼晚還醒着?”
荀子卿不答,就在萬花以為他早已睡着時忽然出聲:“你動靜很大。”
“對不起。”蘇槐序不及細想就飛速道歉,拂過他手背以示歉意。
萬花尋思着再說些什麼,道長已起身坐到他跟前,似是在黑暗中松了口氣,道:“終于回來了。”
蘇槐序忽而頓住,接着荀子卿溫暖的驅殼恰熨帖的暖襖落入懷中,他下意識與他相擁,嗅着他身上清冽舒心的氣味,刹那連心底的煩悶也焐化去了。
道長長發散落未有多餘動作,呼吸靜得幾乎不聞。蘇槐序心思微沉,問:“……子卿有話要對我說?”
“身外之物不帶也罷。”荀子卿說得有些悶,猶豫半晌再道,“隻是這般下山倉促,要如何打算?”
蘇槐序臂彎一緊,張口便道:“隻管走便是。”
“你已有中意的地方了。”荀子卿斷言,阖眸而歎。
“谷裡師兄有不少避世隐居的空屋,你定不願借宿他處,便到餘杭寄存在我師伯名下的一處茶莊去。如此一來,倒也剛巧路過醫下那軍爺的病人。”蘇槐序心中早有計較,邊坦白邊撥開他的額發,寬慰道,“戰亂已平,這不過是尋常搬遷,莫要多慮。”
他說罷便噤了聲,俨然沒有道盡原委。兩人借着微光于黑暗中四目相接,映入彼此眼簾的是再熟悉不過的面龐輪廓。
蘇槐序沉默着不再說話,荀子卿卻不動聲色打了個哈欠,推開萬花漸暖的胸膛,兀自背過身去睡,似是呓語着道:“去哪裡都好。”
蘇槐序一愣,旋即笑意漸染,伸過手臂将人重新裹進懷裡,湊到他耳邊喚他:“子卿,你尚未同我說這次下山的見聞呢。”
“未有異樣,你不妨親自去看。”
“你知道我不愛下山。”
“你從不缺情報來源。”
“我喜歡聽你說。”
“你有精神,就再到書房去一趟。” 荀子卿有些困倦,别過臉埋進枕頭裡不願搭理。
蘇槐序故作驚訝,湊過去問:“子卿這是要趕我走?你下山這麼久,當真不念我的麼?”
“……不過區區兩日,莫要诨說。”荀子卿悶在軟枕裡無奈地揭穿他。
“思君一日,如沐三秋,怎是我胡說呢?”萬花不依不饒,偏朝他道,“子卿,我想你。”
道長怔了怔,蘇槐序便趁機捧過他的臉朝向自己,貼上他光潔的額頭,認真地重複道:
“荀子卿,我想你了。”
一聲剖白說得鄭重而深情,夾在風聲雨聲裡尤其熱切,荀子卿與他額頭相抵呼吸交錯,仿佛能在窗棂的微光下看到他眸子裡膠着的情緒,如此片刻幹脆半阖眼眸、聽之任之。
蘇槐序微笑着俯首,側肩的長發垂落,遮去一個熱烈而綿長的吻。
曾幾何時,這聲再普通不過的思念為烽火所阻,寄情筆端劍尖多少歲月才得以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