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槐序帶了幾人來,離開唐營時卻隻身而往,墨袍一甩輕功騰起,令追之不及的師弟差點背過氣。
誰都不曾想,從此往後的數年間,他們師兄弟都未再見。
日頭升高,醫館人去院空已是意料之中。蘇槐序見着燒焦的門楣還是忍不住低咒出聲。唐兵與休整後的俠士陸續救人回營,三三兩兩或扶着傷員或擡着屍首,還有押着戰俘的與萬花擦肩,随即飄過一絲血腥與塵土的味兒惹人蹙眉。
沿途救回去的傷患并沒有荀子卿,落腳地為叛軍焚毀也未有新的屍首發現,蘇槐序在附近轉了三圈一無所獲,看凍雨初晴後的道側冰雪化得差不多,見新舊血迹與黑灰随處斑駁,繃着嘴角已然笑不出來。
荀子卿逃脫不難,未返唐營似乎是不願見他。
這麼些年他找他未果,竟是因為對方刻意回避?
蘇槐序心中不快開始漫無目的地走,黑緞面的靴子踩在荒草的冰渣上碾出一個個深刻的腳印。他沿着一堆雜亂的痕迹直走到了城郭巷尾,稍作停歇時扶一把磚,猛地在屋側牆腳瞥到一處淺淺的劍痕,而延伸至此的零星黑灰戛然而止。
此處離醫館藥場已有相當一段路程,興許是洛陽大火時的餘灰,也或者是劫掠時的殘局,蘇槐序略一思忖,扯下腰間的兩枚墜飾,擡手各往左右兩邊的巷子裡擲過去。
一聲脆響傳來,配飾被打回的刹那,萬花已轉身掠到左側巷内,不等那人動作便狠狠一掌拍上了牆面,直震得瓦礫簌簌而落。
“荀、子、卿!”他徑直叫了他,一字一頓似不給人否認的機會,“你既認得我,躲什麼?”
那人被瞬間困住,背抵牆垣避無可避,詫異萬分時仰面露出淩亂額發下的沾灰的面龐。
道長身形容貌較分别時的少年之姿已有太大變化,身量更高也更清冷,眉眼長開隽永翩然卻頹然灰白,面龐清瘦顯得五官更為深邃,倦怠以緻眼窩深陷的模樣配上那莫名多出來的額間紅痕,匆匆一瞧的确似個陌生人。
此刻不過一顧,他雙眸便自數年風霜後的略有頹然中綻開波紋、對上蘇槐序經年未變的長發文雅之顔,相看刹那仿若交錯了亂世時光。
與他相觸的視線亮了一瞬旋即挪開,荀子卿轉頭,看到萬花撐着的手掌幾乎要嵌入牆體,擡手拭去唇角的血污,躊躇道:“我……”
“純陽劍道喜愛繞行巷戰,果真不假。”蘇槐序彎了嘴角卻未表欣喜之色,自他額上觸目的血印順着半白的雲紋衣袍直看到他拄于地上的劍,不禁湊到他臉側垂眉輕歎,“站不穩何苦勉強?行走拖劍帶出那麼低的劍痕,真當我找不見的麼?”
蘇槐序一句責備說得有些氣也甚為僥幸,荀子卿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作答,下一瞬便見萬花笑吟吟地擡手并指,側垂的柔軟微涼發絲拂過鼻尖,接着腦後挨了一記幹脆利落的點穴便昏了過去。
“你躲我,倒是不防我啊。”蘇槐序接住他的身體,喃喃着終于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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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卿再醒來已是不知多少個晝夜後,睡得很沉也醒得自然,渾身上下并無疼痛不适,若不是張眼便見蘇槐序長發黑袍、正襟危坐在側,幾乎要以為無事發生。
“你睡了幾日,也該醒了。”蘇槐序并無意外地挑眉,徐徐倒了杯熱茶遞到他嘴邊,“好久不見,荀道長。”
久睡後渴得厲害,荀子卿下意識飲了一口,微微燙喉的溫度讓他更清醒了,忙擡頭看他:“……蘇槐序。”
“是我。”萬花接得極快,面上挂着溫潤和煦的微笑沒有半點不耐。
荀子卿語塞,悻悻推回杯盞,這才發現自己換了幹淨的衣袍卧在榻上,蓋着薄被周身溫暖,解下的頭冠同外裳佩劍一起擺在邊上,竹簾外淅瀝似有雨聲。
受的皮外傷都給仔細地醫治包紮過,隻是脾胃不足無力站起來,他稍活動了手腳,猶豫着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蘇槐序笑開,見他困窘則不以為意地繼續說,“你那些傷與毒,需到苗人的村落才能治。”
“什麼?”荀子卿錯愕不已,一把掀開竹簾,有别于焦土殘垣的清冽空氣登時撲鼻而來,青山綠水伴着炫目的日光一塊兒現于眼前。
他們身處行舟之上,兩岸青翠不見磚瓦人煙。
“按此速度,明日就可見到苗人了。”蘇槐序在他身後笑道。
荀子卿猛地看向他:“洛陽尚有亂象,怎麼能此時……”
“荀道長想回去,便自行回去罷。”蘇槐序笑着撫平袖口,并無阻攔之意。
四周遠離城郭,三日早已行出京畿道,荀子卿神色一頓堪堪坐了回去,盯着他的笑顔半晌,末了長歎一聲:“殊途何必同舟?”
“同道才可再遇。”蘇槐序自然地接口,見他縮進被子俨然妥協的模樣,不禁朝他伸過手,“子卿與我斷了往來已有兩年,可打算說些什麼?譬如你右膝上的傷是如何得來的?”
荀子卿聞言,原本素淨的臉更蒼白了些,擡手摸上膝頭不語。
那是一處貫穿傷,許是一道利箭斜斜地插入骨縫、戳了一個窟窿,如今傷口收斂卻仍顯猙獰。蘇槐序順着師弟所指的位置替他驗傷時也曾蹙眉,這種傷能避開骨頭大穴已是萬幸,傷了深處筋肉隻能表面愈合,曆經惡戰又奔波不止,疼痛自是不必說,若惡化勢必影響行走,棄之不理定會落下腿疾。
萬花目光灼灼,朝他平攤掌心,純陽卻始終沒有回握。
眼下醫治與靜養要看道長配合與否,荀子卿已與互通書信的數年相比判若兩人,擺明不願受他醫治。
蘇槐序有的是耐心,半天紋絲未動,連唇邊的淡笑也未減三分。
荀子卿按着右膝,僵持不過,終是歎道:“今年入秋時拔營,防衛有所不慎,閃避不及中了流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