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平平地陳述,聽得萬花笑容驟冷,盯着他洗淨後白得毫無血色的側臉,道:“秋時的傷,你卻到冬日才尋得我師弟再診療,當真是不想要右腿了?”
與調侃師弟的肩傷時不同,蘇槐序深知這種半新不舊、處理不當的傷最為棘手,反問之下自然也沒有好口氣,說着徑直探手覆上他微涼的手背,稍一用力便按得荀子卿面色發白。
“戰時醫療匮乏,期間并未遇着萬花大夫們。”荀子卿不得不吃痛坦白,話出口的刹那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去。
“然後呢?”蘇槐序似是滿意了些,轉而與他指頭交扣,引他的手到了那惹眼的、旋渦似的眉心紅痕處,“能讓一貫謹慎機敏的荀子卿道長閃避不及的毒,想必不簡單。”
荀子卿避開萬花的逼人視線,思忖片刻還是輕歎道:“邺城戰後中的毒,有給大夫瞧過,應是……無大礙……”
“苗疆毒師的蟲毒,一旦沾染擴散極快。幸好蟲毒并非活蠱,行針用藥可控。在其侵蝕血脈經絡前,用針催至别處,使其遠離行氣主脈而不得影響運功出劍——這是燕師弟的手法,他行針催毒的本事在我之上,唯有他敢于用這種辦法避免強行清毒損傷根基。”蘇槐序搶過話頭替他說完,擡指點住他額上些微偏右的血痕,眸底已藏不住冷意,“左行氣右行血,氣脈順暢而血脈被迫,時間久了便會頭疼,再久一點還會緻瘋緻死,絕不是長久之計。”
荀子卿聽他們師兄弟相識相熟,不禁擡眸看他。
蘇槐序卻撤了指力,轉而替他梳理散落的鬓發,垂眸看他:“疼麼?”
萬花霎時目光柔和,猶如在三月春光下看一隻桌案上的肥兔,荀子卿愣住,面頰觸到他的指尖渾身都繃緊了,而後本能地搖了搖頭。
“罷了。”蘇槐序見他恍惚的模樣而無奈至極,拍着肩将他按倒,順手拉上被子,囑咐道:“既來之則安之,到了村落再治。”
萬花說得有些促狹,荀子卿不欲辯駁,幹脆扯過被子蒙了臉,轉身不再理他。
荀子卿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這一覺依然睡得沉,蘇槐序鐵了心讓他安頓,喂藥施針都動了手腳,讓他不到目的地前不得醒來,直到輕舟換車馬颠簸了一陣,純陽才費力地張眼。
蘇槐序坐在車上盯着他看,在他投來詢問目光時報以一笑:“稍安,我們快到了。”
荀子卿被扶着坐起來,與他含笑花開的杏眼對視,似看着什麼期盼中的事物,目不轉睛卻良久沒能說話。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蘇槐序滿不在乎地問。
“沒有。”荀子卿别開臉道。
蘇槐序斂了笑容去看窗外盤旋的山道,不用問也知道自己大約笑得不好看。
這幾日他沒能合眼,準确地說是了解了荀子卿的傷勢,越發吃不準如何醫治才是最好的。新傷舊傷餘毒不清,沒有哪個是立刻要命的急症,堆在一處便是哪一個都棘手。在命如草芥的亂世有得醫便是萬幸,倘若換個人,他姑且試一試不會良心不安,權當是做試驗的兔子。
可眼前人是荀子卿,就算是蘇槐序也會摸出針來指尖發顫。
馬車循着山路跑晃得厲害,萬花的凝重寫在臉上,道長的不願配合貫徹始終,沖淡了重逢的刹那欣喜,讓狹小的車内死寂沉沉。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笛聲嘹亮而起,繞着山巅飛鳥似地盤旋而至。
馬車不久便停了,接着有人走近扣了扣車窗。
“蘇槐序,快下來罷,等你等得腳都酸了。”有銀鈴般的聲音笑開,就算抱怨也能想象出一個少年正在眉飛色舞地說話。
蘇槐序掀簾,看了眼外頭便問:“燕師弟呢?”
“他沒來。”說話的是個五毒少年,生得俏嫩奪目,攔住他的視線将整張臉湊了過來,“他把要用的東西都給我啦,你放一萬個心,還不快來拿?”
“自然是要拿的。”蘇槐序對着這張俏皮臉客套不起來,轉向荀子卿問道,“荀道長,随我來麼?”
荀子卿歎息一聲,點頭道:“有勞了。”
蘇槐序抓過他的手握住,卻聽他起身時朝五毒開口:“我有話與閣下說。”
“啊?我?”少年同蘇槐序一樣皆是一愣,指了指自己,“你認識我麼?”
“你既受燕大夫所托,想必與他相識不淺。”荀子卿說得有些着急。
“這麼說也對。”五毒想了想,接着笑得燦爛,“我叫蘇玥,你要和我說什麼?”
荀子卿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眼身旁的蘇槐序。
萬花本能地皺眉,卻仍是點了點頭。
荀子卿額間沁汗,得了允許便松開他,随蘇玥緩緩走進苗寨。蘇槐序跟在他身後,悶悶不樂地撫一把心口,嘴角的笑意便漸漸湮滅。
那處衣襟裡藏着那半封信,還有早就枯萎的白梅夾在紙頁裡。
華山的飄雪入了江湖大概就與血融到了一塊兒,蘇槐序與他們漸行漸遠,破天荒地惶恐起來。怕他那懲奸除惡的宏願太過壯麗,讓他傾盡十數年所學也治不好他的傷、救不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