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區區幾個刺客,買兇者即便下了重金,也無法使全部人都為錢亡命,再來也要等金主再砸一波大錢。”蘇槐序語氣輕松地寬慰他,瞧着他有些亮起的眼眸,再将嗓音放輕了些,“子卿不必憂慮,其餘事等你恢複再說也來得及。”
荀子卿聞言緩緩搖頭,在他快要将人焐化的溫和裡努力坐起一些,吃力地道:“你……既想知道原委,我現在就與你說。”
蘇槐序未料他這般着急,毒才祛傷未愈,被病痛折磨得慘,攏在身側隻握得半懷消瘦的肩骨。可他見他執着,又隻好扶人坐穩,擡手繞在他半幹的脊背處順了順。
荀子卿背後一僵,指尖不經意攥緊了褥子,避開他的目光緩緩道:“那年邺城一役死傷無數……上報說狂風驚散潰敗唐軍,實則擾亂軍心者捕風捉影,而後以訛傳訛引起恐慌大亂。早前有朝臣讒言阻郭将軍任帥,凡軍中力挺郭帥者,大都死于非命或暗算。軍中生亂時,唐軍無帥也無統一節度,無人調配因此釀成大禍……”
他說得很慢卻條理清晰,急着讓他早做防範而倍感吃力。蘇槐序不知該不該阻止他繼續,遂點頭:“我聽聞你所在的軍營離主帳近,潰散時你等定不欲就此逃亡,發生何事?”說着順一把他的額發别去耳後,安撫道,“你慢些說,虛汗才褪。”
“退敗必有無謂犧牲,本可一戰,豈能放棄……”荀子卿頓了頓,緩了口氣又道,“我氣盛之時自與軍中俠士一道斬除奸佞,曾參與刺殺盛極一時的處置使。邺城那回我營更是挾持邊将、迫其重新整軍,待郭部退守洛陽才作罷。為此得罪背後的大員,不少将士為宦官所除,我上懸賞榜活到現在已是幸事。”
“處置使……”蘇槐序聽他上了懸賞榜,當即眉頭一皺,切了要害問:“處置使當今何在?”
“早不在朝中任職。當初下單乃委任他人所為,故而至今糾纏……”荀子卿眸光一轉,望着他憂心道,“蘇槐序,你既醫了我便已足夠,我也對你說出原委,你……讓我走罷。”
急着說明就是為了急着走,蘇槐序霎時生了氣,拉下臉道:“走?然後呢?荀道長現在無還手之力,出去送死,我不是白救你了麼?”
“我、我可以回到江湖裡……”荀子卿與他薄怒的視線對視,隻得坦白:“再遇刺客,怕會連累這裡……”
“是麼?沒有别的了?”蘇槐序當即冷言。
荀子卿渾身一震,本能地搖頭,卻在他犀利的眸色裡無所遁形。
萬花長歎一聲,咬牙道:“你是怕你手上有傷,就算恢複武功,自保不及,遑論其他?而我根本醫不好你?”他說着忽然痛聲,五指一扣将他手掌握緊、舉到跟前,“你是不是怕我醫不好你,傳出去會遭人恥笑?還是怕你從此不能劍斬妖邪,成我的拖累?嗯?”
荀子卿眼底一暗,想點頭卻頓住,還掙不開他的手心的桎梏。
他在邺城之戰後中了毒師的蟲毒,後在混亂中右手受了傷,那點小傷與身上其他傷痕比起來不值一看。他顧着匆匆壓制蟲毒毒性并未在意,卻因長久得不到休息而恢複不全,待事态緩過再醫,經絡已然受損,完全治愈的可能已十分渺茫。
傷哪裡都好,偏偏是執劍手,他從此不能長久握劍,不能筆迹如舊從而不再寫信。而他不吃他特地備好的藥膳,多半因為會當着他的面跌落木筷。
他不再是信中那個力挽狂瀾、劍斬妖魔的光耀少年,疲憊地躲着他,拒絕他的醫治……
黃昏日暗,蘇槐序的神色也跟着黯淡,心思重重盯着他不動。
這種斬斷細微經絡的陳年舊疾無法徹底治愈,任何一個醫者都會為之神傷。他不願拖累他的人,不願拖累他的名聲,不願與他同道,即便眼下寸步難行,都想從他身邊逃開。
荀子卿臉色愈白,數度張口卻說不出話來,曾被切開血脈的手腕纏着白色布條,隐隐約約繃着生疼。
“子卿,你瞞我……”蘇槐序無論他看不看仍是握着他的手,隻是松了力道,朝他綻開一個發苦的微笑,“原來在你眼中,我是那般在乎天下、不在乎你的。那你我那些信件,又算什麼?”
荀子卿渾身一顫,琢磨片刻終于不敢置信地回頭,眼底的清泉波瀾籠了層迷霧,讓萬花的影子怎麼看怎麼不真實。
時過境遷,蘇槐序以為他多少會同他疏遠,問着便有些洩氣,見他躊躇對望,便不死心地道:“想來你那般煞費苦心躲着我,我是否能認為,荀道長其實對我有意?”
萬花問得太促狹,荀子卿懵了許久也沒想好要怎麼接,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才有些澀道:“我隻是……”說着吸了口氣,“隻是不願耽誤你的醫道。”
蘇槐序分明聽到了他語氣裡的顫抖,不禁長歎一聲:“荀道長這麼些年,原是這般看我的?還是,你隻拿我當作尋常友人?你可知我學醫是為了何?”
荀子卿被他問倒,輕輕搖頭。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是我與家門長輩達成的妥協,僅此而已。至于為何投身青岩……罷了,荀道長欠我的解釋我已知曉,若執意要走……”蘇槐序話鋒一轉不再挽留,擡指掂起他的下颔,在荀子卿不解的目光裡挑眉複問,“你若執意要走,欠我的診金打算什麼時候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