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卿點頭,蘇槐序便扯過被子重将他安頓睡下,遞過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微笑道:“荀珽,我行醫,願為子卿。”
一聲輕笑琅琅,萬花收起袖子開門而去,傳來蘇玥大聲的抱怨和吊腳樓竹梯子的清脆聲響,荀子卿看着他出去,因那抹玄色而驚起的思緒久久不散。
“蘇澈……你知不知道。”膝頭的傷開始疼得明顯,他獨自卧在快入夜的昏暗裡低語,
“我曾經……多想成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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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師父們帶他們彼此見面前,他們原是見過的。
天寶年間,蘇槐序蘇澈少年時出就外傅、居宿于華州,曾随門客一道上山請香。
時值冬日大雪山路濕滑,有達官貴戚來此求簽祈願撞壞了二人轎、摔傷了腿腳,當即怒不可遏向山門處的弟子發難。
那時掌門不在,師父們也未歸,來人仗着權勢作橫,護着師弟師妹的道長道姑們寸步不讓,雙方堵在山門處争辯,惹得年紀較小的純陽們因受驚而哭作一團。
蘇澈深知貴胄們的脾性,也看慣了尊顯身份而計較的場面,看這麼不成體統多半是被攔在朱雀門外的品級,就沒打算管這閑事。隻是山門堵了進不去,一時半會也不見疏通,錦衣胖子嗓門愈大令人不快,他在人群外側徘徊幾步,胖子的門客家丁便與山門處的純陽子們起了沖突。
接待的道子們不便就地與香客動手,多番争執、推推搡搡中有人打翻了進貢的香爐,當即撒了他一身香灰。
蘇澈年紀雖小卻也身出高門,香灰沿着肩頭撲得那身暗紋翠袍一片灰白,繡緞靴子積了有寸許厚塵,他一低頭便有灰燼簌簌而落,半截燃香更将衣褶燙了個洞,随身白玉“叮”地一聲跌落在地。
侍童驚叫出聲,意欲動手的人扭頭看到這場面紛紛停了動作。
蘇澈不緊不慢摘了那燃香戳回邊爐裡,眯起一雙眼眸看向叉腰的胖子,而後撣落些許香灰欣然行禮,還要侍童遞上帖子不日登門賜教。
蘇澈個子不高卻有些氣度迫人,踩出灰印的靴子繡紋缜密,單那落地的白玉穗子鑲珠便是長安西市有名的舶來品。胖子呆着不敢說話,伸手卻抖着不敢去接,侍童便将拜帖塞進了他随侍的衣襟裡站回蘇澈身邊。
門客家丁一哄而散,胖子坐上二人轎匆匆逃下山去了。
蘇澈有些頭疼地松了口氣,朝前來的道長道姑們還禮,直言那帖子忘了寫落款,大約是可以不作數的,時間緊迫須得當日往返,奉茶不必、請香即走。
他匆匆理了衣冠又拜了三清,繞去太極殿後拓了先生要的碑銘,走出山門時有人在側扯了他的衣擺、遞過一方物什。
白玉裂了道口子已是無用,卻給拭淨後理了穗子、托在一雙通紅的小手裡捧給他。小道童不過幾歲,穿着的道袍多少嫌大,看他的眼眸卻透亮得能映出流瀑之光。
蘇澈微怔,接過來道謝,又掏出一方手巾,将那雙凍得發紅又沾了香灰的小手擦幹淨,拇指一伸順手落去他面頰上的灰燼,這才轉身告辭。
一旁的小師叔催促道謝,小純陽攥着他給的手巾反應過來,忙又抓了他的衣擺将他留住、示意他俯身。
蘇澈不明所以地半跪下來,報了姓名問他有何事,卻見小純陽雙臂一展輕輕環住他的脖子,湊上他的面頰啄了一口,而後稚氣地對他笑:
“謝謝澈哥哥。”
小師叔呆愣後不知所措,忙喚了一聲“珽兒”将人拉走,在旁的侍童與香客卻先一步哄笑起來。
這不過是年幼道童最直白真摯的謝意,看在蘇澈眼裡卻是在處處尊禮的門庭間的别樣風景,相較污濁狡詐的朝堂忽然看到了另一處白雪皚皚、松鶴聽泉的世界。
具體經過蘇澈已然記不太清,閑雲野鶴的生活一經向往便不可收拾,猶如沾了雨露的春花,一旦生根發芽便在心裡瘋長。他也忘了那四年時光如何懈怠與周旋,好在他并非唯一子嗣,讓此事尚能夠通融。
顧忌門庭修道無望,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十四歲那年他得以隻身跨出朱門投身青岩,從此遠離朝堂之路。
蘇澈在習醫數年後才再次遇上荀珽,當日已在記憶中模糊的小純陽成了一位出塵清隽的小道長。
他同接待他的數名純陽弟子一般衣着整齊簡樸,起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蘇澈自報姓名時這位神色淡然的少年在旁微笑,他多看一眼便認了出來。
時隔多年,那時候的他們都是記不清事的孩子,蘇澈不知該如何對待這位無意中讓他窺得閑适人生的引路人,故而一行沒有多話。道别時寒暄問禮,對方望着他淺笑,落落大方地問他可是住得習慣。他瞅着他的白袍鶴影,張口便邀他下回來藥廬作客。
而後的歲月漫長又悠閑,他得償所願離家自由後太過随性,到取字槐序這幾年總是醉心醫術。荀珽也真的來了,一次兩次,不經意間便陪他度過了數個春秋。蘇澈常與荀珽閑話,顯得禮貌而漫不經心,聊得最多的也是風雲詭谲——他雖掙脫朱門囹圄,但仍信手拈來的部分。乃至往後的數年裡都讓荀子卿和周圍人覺得他是向往江湖、立志救濟天下,且本該如此的。
蘇槐序醫術精進這幾年,恰是最糊塗的幾年,甚至忘了自己為什麼才離家至此,從而有闆有眼成了一位濟世救人的醫者。直到風煙起戰火燒,他辭别下山時多看了一眼那絕然而立、始終望着他的道長,方才恍然有悟自己行醫緣何而起、救世所為何故。
他握針執筆,向往他所在的那一片自由廣闊、雲淡風輕的天地。若這片天地沒了他,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