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圓,漏夜更深,花谷弟子們三三兩兩地回屋歇息,三星望月靜得可聞夜露點地之音。
蘇槐序抱了一堆圖紙翻上了望月樓的樓頂,借一輪皓月之光,橫筆量起遠在谷口的淩雲梯,時不時寫寫畫畫,繪一張看不出形狀的淩亂草圖。
萬花隻此一條路,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與那些守衛的、修花間修得爐火純青的看門弟子們動手。他雖不善天工,但有一位天工奇才的沈師叔給藍本,造一架差不多的滑翔翼大約能湊合用。
蘇萬花二十多年來就沒做幾樁心裡沒底的事,但凡遇着荀子卿,打好的算盤總是錯亂不說,這種看似瘋子才會做的事他竟也做得那麼認真。
自嘲歸自嘲,蘇槐序仍是對着銀盤似的圓月筆耕不辍,那日他不由分說劫荀子卿去療傷,還将他關在苗寨過了春,如今被困此處算自食其果,谷外的柏師弟若是知道,那張臉不知會驚成什麼模樣。
可他也懂,若真想跑的人,用鍊條也是鎖不住的,眼下的自己就是。
月光晃眼,他思緒飄了那麼一瞬,微微擡首卻瞥見身旁多了個人影,蘇槐序握筆的指尖一顫,筆杆便順着屋脊滾下去,敲在靜谧的夜裡幾聲空響。
來人自然有極好的輕功,高冠長袍袖尖兒墜着八卦,一身冷冽冰霜好似下了一陣雪,如憑空出現那般,落在那處未曾有聲,抱着個長匣子屈膝遞到他跟前,眸色一動在月下泛起微光。
“我曾以為花谷是不會落雪的……”蘇槐序盯着自己着墨的手掌喟歎一聲,緩緩拭淨雙手。
“對不起,我來遲了。”荀子卿上前一步,伸手企圖夠着他有點怅然的面龐。
蘇槐序方才回頭去看清身旁人曾描摹數度的眉眼,看着看着,繃着的神色霎時如臨大赦般釋然,接着張開雙臂将人結結實實摟進懷裡,喃喃出聲:“子卿、你去哪兒了?”
“我……取藥。”荀子卿被抱着有些喘不過氣,緊緊握着匣子,任萬花膝上的圖紙一張接一張散落飄走,聽他魔怔似的話又有些着急,“你身上的毒,藥王怎麼說?”
“……按方吃藥,靜心休養,平安無事。”蘇槐序草草地答,嗅着他身上熟悉的素淨氣味,抓着揉着肩骨手臂才算踏實了些,松開他又借着月光将人平和塵倦的臉面仔仔細細地驗看,确認沒少一根頭發才心思落定地松了口氣,開口仍是有些喑啞,“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荀子卿見他憂心忡忡,忙道:“來時遇着一位萬花前輩,我上前問路,他說‘蘇師侄’在此,我便順着紫藤架子直接上來了,幸好未驚動他人。”
空山新雨封不了輕功,現在的荀道長早已恢複了從前的功力。蘇槐序又将他上下看了一遍,這才點點頭,轉而去看他懷裡的匣子:“燕師弟讓你去拿什麼藥,走得那麼急?”
“他要我去取一株蘭草。”荀子卿揭開木匣,隻見一株蘭草在目,青翠的草葉沾了露水,似是才采下來、腳不沾塵送到此地的。
蘇槐序匆匆一顧,倏地眉頭緊鎖:“蘭草遍地都是,燕師弟是作弄你呢!”
荀子卿把匣子塞給他,接着緩緩歎息:“他要的這株蘭草須得華山山巅所取,幸是盛夏,山巅尋不得,倒是在山腳偶有發現。”
“論劍峰哪會有這種東西?”蘇槐序略一思忖便恍然,匣子一合直接撂下,譏諷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這點小心思,當真……”
蘇槐序數落了半句便懶得說下去。自己并非肯安心養病的太平閑人,燕師弟對他中毒的醫治沒有把握,考量一番選了最安全的門派遣荀子卿去待,這樣便能逼他乖乖留在花谷一段時間。
隻是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荀子卿不在,他才真的要毒發身亡了。
荀子卿盯着他略為憔悴又有些氣憤的面容看,半晌才輕道:“令師弟也是好意,我出山不久便有人接應、一路相送,我便明白了,他是讓你靜養。是我,我待不住,想……看看你好不好。”
“好,你早知道原委卻敢跑,怎能不好!”蘇槐序咬牙切齒兇了他一句,見他說到最後滿臉抱歉又關切地瞧着他,終是不忍責難,歎息着撫上他冰涼的臉,“你腿傷才愈,忘了不成?唉……那其餘兩味藥呢?”
“修書一封西京請辭、解決懸賞仇殺之禍。”荀子卿說着頓了頓,再開口便有些艱難,“前者我已修書,打算日後親自去一趟以示鄭重,後者……我眼下功力受阻不敢貿然出行,不得他法,尚未辦妥。”
“當真是劑良方。”蘇槐序聽了颔首,看他為難的模樣倏地眉頭松開:“這麼說,子卿是真的願意放下那匡扶天下的宏願了?”
“蘇大夫曾說願救我想救之人,想來與我拔劍所往亦無分别。”荀子卿直言不諱,一眼看進他的期待裡,“懲奸除惡,什麼時候、換個辦法都可以。”
蘇槐序輕笑一聲:“你拔毒後本來就運不得功力,想去哪兒我都不會準的。”
他雖說着刻薄的話,卻着實心裡沒底,懸賞榜還有名字,前前後後瑣事未清,一卷詩書半日不語卻不煩悶的日子,不知道能與眼前的道長過得了多久。可他要他的人、他的全部時光,如此,多少貪心了點。
荀子卿覺出他掌心微顫旋即默然,見他望着他出神,眼眸閃閃的像是要看穿他的全部念想,不禁啟唇再道:“我哪裡都不去的。”
四月槐序年年花開,他便永遠與他攜手共度,哪裡都不舍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