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一連晴好了幾天,隻在日暮時分起風,掃去滿地枯葉,隔日清早就有新的花木從枝桠竄出來,幾日後便開得熙熙攘攘。
曼陀羅也開了,清一色的鐘型白花卷曲綻放,妖娆地懸在蔭蔽的藤上,像有毒的蛇一路蜿蜒到霧蒙蒙的城南礦。
蘇漓得了吳岩的供詞,早派人将天坑圍了個水洩不通。
楚潇忙着排查失蹤的吳家小妹,将城郊與附近山巒都納入了排查地域,專開一些普通兵士不敢開的暗道機關、可疑石門。人手不夠,荀子卿就常去幫師叔的忙,連佐星野也不得不跟着頂半個大人。蘇槐序沒有好臉色,把自己關屋子裡懶得出去。
柏文松的院落就這麼空了下來,他百無聊賴在房間裡畫畫,等午後有人來取走、再張貼到街巷。
荀子卿剛巧背了劍踏上石階回來,與随侍打扮的來人打了個照面。對方險些撞到他,低頭賠禮道歉将一張畫落在石階上,宣紙沾了未散的階腳露水,頃刻被染壞一半。他隻得皺着眉,可惜地撿起來準備扔。
荀子卿好奇一瞥,卻見寥寥幾筆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出眉眼口鼻是誰,再看他抱着的那一踏都是這副模樣,而柏文松立在院子裡打哈欠,手上的墨沾在鼻尖上把臉糊成了花貓。
荀子卿抽走師侄手裡的廢稿,輕咳一聲,道:“柏師弟,是安鎮張貼的畫像不夠?”
安鎮就那麼大,要畫自有蘇漓府上出人,怎麼也輪不到柏文松。且萬花真的不是各個都精通琴棋書畫詩酒花的,蘇槐序就唱歌不着五調,也從來不彈琴寫詩。
柏師弟明顯不善丹青,畫了這麼一疊都似鬼不像人。
花貓柏文松卻不以為然,搖頭:“荀道長有所不知,蘇大人說郡縣裡也要貼。”說罷想起什麼,又道,“哦,對了,這個是鎮上另一戶人家的小姑娘。吳岩沒攔着自己女兒,不知道管教小孩子别去危險的地方,現在出了事便賴上鎮裡曾與吳小妹一起玩的夥伴、迫人家全家去找。現在好了,上午又丢了一個。”
“什麼,又少人了?”荀子卿心下一驚,再無心思管手裡的畫像是人是鬼。
“是啊,我到安鎮曾給她瞧過咳嗽,作畫人裡就我有印象,蘇大人便讓我幫忙了。”柏文松說得十分喪氣,“我畫了整整一上午。”
荀子卿默默将廢稿還給柏文松,環顧四周,又問:“蘇槐序呢?”
“哦,我師兄剛才說出去鎮上用膳,應該快回來了,荀道長你回來等着就好。”柏文松更喪氣了,冷鍋冷竈東西沒人吃,荀道長不在,師兄連話都不說。
荀子卿微微詫異:“他竟會出門?”
柏文松剛想接話,卻見荀道長身闆一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深邃的眼眸微微張大,目光銳利令人心頭冷顫。
“我、我怎麼了?”柏文松抹了一把臉,摸得滿手墨印,剛想嬉笑說自己不小心,不料鼻子一嗅就聞到了一縷焦糊味,扭頭一看,隻見自己背後方向有屋子起了火。
他驚詫得目瞪口呆,荀子卿早化作一抹白影閃到屋前。
“啊呀,廚房!”柏師弟反應過來,邊跑邊跳腳,“怎麼回事?師兄不回來吃飯,我沒生火啊?”
荀子卿蹬開虛掩的門卻未見火星外竄,掃一眼平安無事的廚房内,忽然将目光投向屋後,立刻發現了點火燃燒的一方矮草垛。草垛本不會放在背陰處,虧得早上有霧有露,草垛引燃不到一半便隻餘濃煙四散,三兩步繞過水缸,果真透過濃煙依稀看到遠處有個人影在快速逃開。
他眸色一凜,當即提氣點足展了輕功追出去。
柏師弟忙着舀水救火,找了一圈提着水瓢出來,哪裡還有荀子卿的影子?他愣了片刻,想起師兄的叮囑,忽然面色大變:
“不好!”
這日早早起了風,雲彩從東飄到西,遮得日光時明時暗,流動的光影映在城南廢棄的平台與竹屋頂,似滾過的走馬燈。
屋子是臨時造起來的,蘇漓要盯着這一處,不惜把周圍林地都砍了以防生變。此刻他長衫窄袖束發玉冠,揣着一本薄薄的冊子在屋前踱步,身後列了一排蓄勢待發的侍從。
蘇槐序裹着薄鬥篷坐在屋内的軟椅裡,面容黯淡沒精打采,唯有微微帶笑的雙眸随蘇漓踱步掀起的織花衣擺轉動一二,手裡捏着幾張信紙有意無意地翻,遠遠看上去就是隻奄奄一息的孤燕。
不遠處的天坑礦地被木圍欄圍住,濃濃的霧氣籠罩,死一般寂靜。
案上的茶水早已涼透,蘇漓那與蘇槐序相似的臉孔闆起來便十分刻薄,眉頭随着日影偏移越皺越緊,終于忍不住扭頭站定,目光穿過竹門肅冷地看着蘇槐序。
蘇槐序眉頭輕挑,無可無不可地拿起首頁的紙張疊到底層去。
“你斟字酌句那麼久,倒是看明白了?”蘇漓遠遠扔過來一句話,冷冰冰的能把竹門砸出一個坑。
“看什麼?”蘇槐序揚手,直接将紙頁抛散到門前,輕笑,“都是廢話,捕風捉影沒有一句實,說到底礦裡就是個瘋子鬧事罷。”
“瘋子或常人,都需應對之法。”蘇漓背着手再道。
蘇槐序杏眼眯起,笑開:“方圓三裡都被你搬空了,等你炸平礦底、挖開看看再說。”
蘇漓霍然肅立:“等有人傷亡,便遲了。”
蘇槐序嘴角噙了抹幽幽冷意,擡睫與他對視:“你也會關心人死活?”
空氣刹那冷凝,周圍的随侍甲兵大氣都不敢出,唯兩人皆面色如常僅以目光對峙,這種輕蔑不屑又針鋒相對的舉動似曾上演過百次那般娴熟。
蘇漓盯了他一會兒,主動挪開視線,望向霧騰騰的栅欄随口道:“我不至于派殺手殺你。”
“我知道。”蘇槐序目光微動,動了動身體靠向軟椅另一側,“你不過毀了天梯、斷了藥源,暴露了青廬所在。我這不是乖乖下了山,免得你背鏡湖村那幾十條人命嘛。”
“他們會安全遷出。”蘇漓冷冷地回他,頓了頓,還是歎了口氣,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紙卷扔給他。
蘇槐序信手展開,隻見上面用極細的小楷寫了三個字:辭金阙。
萬花眸色一動,即刻将紙卷往蠟燭上燒了:“淩雪閣的代号?淩雪閣要殺我?還是僅有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