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槐序意外沒有推開他,而是杏眼圓睜、直勾勾地看着荀子卿穩穩握劍的手,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荀子卿卻未顧及此,對于感官敏銳的野獸,失去視力的習武人顯然處于劣勢,遂謹慎鋪下氣場,将所有的神識都放在防禦上。
餓狼找了位置重新站穩,在迷霧裡拍着爪子伺機而動,低低地接連吼出挑釁的咆哮後再次寂靜,仿佛下一瞬就是你死我活。
一聲鳥鳴打破詭異的沉默,接着有旋風破開毒霧、卷出頭頂清明。巨雕振翅長空,疾電叱羽為橋頂的人開辟出一塊安全的空間。
鈴聲跟着響起,有男子撐了懸有彩鈴的白傘,如飄然仙子憑空出現在橋頂天空,束發玉冠,雙眸銳利,衣衫上的珠光飄帶在久違的陽光裡熠熠生輝。
“翎歌,去。”那人着了白手套指向餓狼,方才打出氣旋的巨雕俯沖而下,将兩頭一時茫然的餓狼擊退。
渾身雪白的巨雕盤旋一圈收翼,緩緩飛到荀子卿身旁将爪子遞過去。
撐傘馭雕是江湖聞名遐迩的蓬萊中人,荀子卿便把半昏迷的傅學弈遞上。巨雕爪子一收直沖雲霄,像輕松抓一隻尋常獵物,玉羽片風立刻将人帶得無影無蹤。
珠光白袍人轉了轉傘柄,邁開逸塵虛步落近了些,朝荀子卿與蘇槐序的方向伸出手。
傅南剛探了腦袋就被萬花扯出來、推過去。荀子卿接住孩子,再交到蓬萊手裡。蓬萊淡唇輕抿,倒也沒有拒絕,抓緊傅南再踏一步,在孩子驚恐的一聲尖嘯裡将他帶走。
荀子卿才松了一口氣,便覺背後一陣毛骨悚然的殺氣,本能回身揮劍,劍鋒擦着餓狼的尖牙,堪堪架開了一次偷襲,撤劍再刺,剛好刺中了另一隻餓狼的前額、令他嚎叫着後退。
他瞬間反應又快又準,卻意外斷了無傷坐忘,僅僅一瞬就沾了卷土重來的毒煙,當即劍尖一偏刺入石橋、頭暈目眩幾乎站不穩。
蘇槐序始終念着的口訣變了,快速地扶起他,往他身上拍了一道清風垂露,又取利針紮于經絡、祛其暴氣。
毒霧比想象的要兇得多,蘇萬花于須臾之間替道長化險為夷,下一瞬就悶得眼前發黑。毒霧侵染果然如他所料沒有緻命緻傷,而是在他眩暈之後在他眼前換了一副光景。
這裡既非石橋,也非石洞,而是回到了湖邊,不遠處斷崖坍塌,露出的藤蔓虛虛地伸到湖面上。
荀子卿便立在那裡,沒有劍也沒有戴冠,着了白袍的身軀藏在亂石裡、隻留了一張臉茫然地看向外面。
這是幻覺,蘇槐序即便在心中嚴厲警告自己,卻下意識擡腳走進水裡。湖水冰冷徹骨,水面沒至腰際,涉水靠近時已手腳發僵,他顧不了那麼許多,伸手企圖夠到荀子卿慘白如素的面龐。誰知指尖離他半寸,荀道長雲淡風輕的臉面就起了變化,深邃的眼眸赫然躺下兩行血淚,接着幹涸的唇瓣翕動,自嘴角溢出鮮血、一滴一滴落入湖裡。
“子卿……”蘇槐序大駭,捧起他的臉,用沾滿鮮血的手指撥開他的亂發,企圖從他空洞的眼神裡看到絲毫光亮。
這是假的,而他探不到一絲一毫生氣,這是假的……
蘇槐序持着的一絲理智被冷水抽走,懸着的心霎時如刀割,痛得支離破碎。
“子卿!”他低低地又叫了一聲,捧着毫無反應的、最親近的人,完全陷入痛楚交織的漩渦,心口一疼便在嘴裡嘗出一口腥甜。
荀子卿恍惚刹那便醒轉過來,撚了個心法重凝神識,誰知回頭一看,萬花卻帶着一抹驚訝之色轉向别處,直走到石橋的盡頭、對着一截枯枝說話,說着說着竟肝腸寸斷地叫他的名字。
“蘇槐序?”他喚了一聲,見對方毫無反應,不安地去牽他的手,誰知蘇槐序不知看到了什麼,捧着樹枝怎麼都掰不開,“阿澈,阿澈你在叫誰?”
他們俨然出了氣場,身後的兩頭狼虎視眈眈已久,趁此良機瘋狂地撲過來。
“你們在看哪裡!”
當頭一聲洪亮的爆喝,紫色毒煙再次被驅淨。這次抓着巨雕淩空而來的竟是小師叔,背着鬥笠、蓄着山羊胡,還是皺着眉頭闆着臉的肅然模樣。隻是楚潇有備而來,背後凝了堪稱絕學的寒光劍影,松開雕爪白袍展翼如神祇降臨,落下來便張開縱橫捭阖的八方劍域,而後紫霞雲濤、源流萬世,打出氣勢如虹的劍氣把兩頭高大的胡狼擊得血肉模糊、直接削落石橋。
狼嚎絕望地在天坑回蕩,楚潇飛袂一斂隻道了句“快走”,又搭上巨雕再次騰空。
琴聲适時地響起,溫潤如玉柔和清波,似松濤薄霧緩緩地推過來,讓嘗了一嘴血味的蘇槐序強行清醒過來。
“阿澈……”荀子卿終于掰開他的手、緊緊地握緊掌心,“你好點了嗎?”
蘇槐序眨了眨眼,看清面前是毫發無損的荀子卿,卻仍陷在方才幻影的駭然裡,隻覺得從骨髓深處冒出來絲絲縷縷的疼,讓他不得不全神貫注聆聽琴聲,再行清風垂露驅走一時深入的毒素。
蓬萊去而複返,駕馭白雕終将人平安接了出來。礦洞跟着又塌了一些,雖不至損毀礦脈,卻因蔓延的毒素再也無法進入。
蘇漓始終面不改色,隻是扣着琴弦的手終于放下,看人都回來了,忙三兩步上前查看他們的傷勢。
蘇槐序落地時頭還疼着,人也還是懵的,站在原地良久也未曾緩過氣,反倒見了難得緊張的蘇漓,不自覺地嗤笑出聲:“蘇大人深謀遠慮,怎麼都沒想到這個結果罷?”說着轉向緊緊盯着自己的荀子卿,溫聲道,“子卿别急,我沒事。”
“真的?你方才……”荀子卿想起他的異常便難以名狀,握了握他的手,便給一旁的楚潇抓着肩拖出幾步遠。
“好你個蘇槐序!你和他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是要他性命嗎?!你給我個交代!他還那麼年輕……”
楚潇收了劍還是那個壞脾氣老道,看到蘇槐序就忍不住立刻翻臉,幹着急的佐星野拖不走他,隻能求救地去看荀子卿。
荀道長無奈,無聲地安慰了眼蘇槐序,便陪着楚潇去别處交代事情始末。
蘇漓早冷了臉,收起面上的擔憂,走到半途就折過去看傅家父子,還命人将鬼哭狼嚎的吳岩再拖遠一點、拖到看不見的地方去。蓬萊這次大大方方站在他旁邊,收了傘逗着白雕,毫不掩飾自己與蘇漓合作的身份。
楊清彥佯裝未聞未見,白玉修長的手指按住琴弦,止住方才潺潺流水的救命琴音,精力不濟低低咳了兩聲,由随侍護着先一步回去歇了。
蘇槐序仍站着,看礦最外圍已被藏劍山莊的商隊包圍,不覺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朝急急趕過來的柏文松揚起袋子。
袋子劃出一個弧度穩穩落在手裡,柏師弟急忙打開,隻見一塊如血的碧玺閃着晶亮的光暈,不由又驚又喜:“師兄,這礦石成色果然好!我這就去給你做藥引?”
“好。”蘇槐序看天,滿口答應。
“師兄,你還好嗎?”柏文松見他面色暗暗,頓時替他捏了把汗,誰知伸手碰一碰他的脊背,真的觸到一手冷。
蘇槐序不知何時汗透衣襟,似一方滌洗過的墨毫無所覺,仍挂着那抹沒有溫度的笑容站在那裡,望着晴空下有飛花自安鎮零星飄來:
“好啊,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