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正盛的陽春,不知怎的會起茫茫大霧。玄衣墨氅的萬花走在石道上,回首已是雪落紛紛,連呼出的氣都是蒙蒙的一團煙。
天變得太快,方才還是暮霭流雲,現在漸漸不辨方位。萬花杏眼微動掃過險峻山頂的積雪,認出這裡大約是在秦嶺。
石道道口分了岔路,他在此處駐足,不知往哪個方向是去青岩,哪個方向是去華陰。
為什麼去……
他眨了眨眼,在混沌裡隐隐約約覺得有些古怪,一擡頭,卻見有年輕的道人站在岔路中,背對着他看同一條路。
他不知何時來的,素淨的道袍被冷風吹得翩飛,融在冰天雪地裡一般的顔色,默默轉過身,與他探究的雙眸對視。
“我要走了。”
他有着太過年輕的容顔,面頰才褪了稚氣,眉弓還未那麼深邃,雙眸澄澈地看着他,緩緩重複道,“今日接到了下山的調令,我要走了,蘇大夫。”
他眉眼剛剛長開,身骨不夠高,張口也是清脆的嗓音,他還叫他蘇大夫。
萬花聽了他的道别,心卻沉下去,上前一步企圖握他的手:“下山做什麼?不要去……”
眼前人明明沒有動,卻随着他的動作後退了一些,他一撈就撈空了。
“我這就下山了。”他似乎沒有聽到他的挽留,仍在自顧說下去,輕輕彎起嘴角,笑得清淺而凄涼,瞧了眼抓在手裡的佩劍,複看他道,“再見,蘇大夫。”
再見?什麼再見?
萬花心下慌亂,緊走幾步就要夠到他的衣袖,誰知霧氣一起白茫茫一片,不見人影,不見雪地,遮陽的花架懶懶地開着一半花,他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暖暖的陽光從指縫裡漏到臉上,手裡的書卷滾了一半在地。
蘇槐序愣了半晌,四顧一片青翠與花,收回手長出一口氣,從藤榻上坐起身。
荀子卿下山的時候他不在,也不曾同他道過别。一定是新釀的梅酒太次,喝一口就上頭,讓他午後看着卷軸就睡着,好端端夢到些根本沒有的事。
他慢悠悠站起來,推開小茶幾上的杯盤将書卷撂下,獨拿了個杯子,緩緩地走出後院。
這裡是徑山茶莊,取自這一帶最有名的茶種,藏在餘杭的一個小鎮後自成一片天地,是師伯的私宅也是他的半個藥廬。此處地脈多水,氣候溫潤,青石路永遠是濕漉漉的模樣,從露台遠遠望過去是青色的矮山,怒放的野杜鵑漫漫地開在山腳。
正是這些被師弟戲稱為“土堆”的丘陵,栽了大片的茶叢與果樹,加上河流溪水與池塘的漁獲,養活了小半個鎮的勞工。
交接的管家等人來就回鄉去了,留下地契賬目全甩給了師弟。柏文松看了一遍入不敷出的爛賬,又不能不管那些長工短工,一拍腦門決定把藥廬挂牌重啟,白日裡得空就在茶莊前廳看病開藥,再有空,就是鑽在小木屋裡研究數獨陣法。
師弟不提,蘇槐序還不知道這裡有個研究測算的木屋。
師伯是個一本正經鑽研的醫者,這些東西多半是好玩的師叔留下的,零件擺設羅盤宮格,還有木質的機甲堆了大半個屋子,小院門口釘了個木牌,大言不慚寫着“天機閣”。
柏文松不習天工,隻因日常計數整理對數字有興趣,得了師伯的這個屋子如獲至寶,雖然大半看不懂也常常泡在裡頭。
蘇槐序看他滿臉興奮,終于明白他為什麼趕着來,沒來得及說上一二,柏文松抱着解不開的難題找上了荀子卿。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純陽宮修道之人都熟讀推衍心法,荀子卿是用功又刻苦的好學生,演算推論的課從不落下,信手接過柏文松遞過來的書稿紙片,提筆圈了幾點就還回去。
柏文松看得眼睛都直了,第二天攔下荀道長,遞過去的是一個怎麼看都拆不了的魯班鎖。
術業有專攻,五行生克與奇門八卦相通,荀子卿轉了轉鎖就用指頭抽了根木條出來,主修醫藥的蘇槐序神色一滞,忽然很想上前問問師弟的功課。
柏文松見好就收,後鑽到前廳診脈看病,或督促人修繕棚屋園子,俨然一個盡心盡力維護山莊的好管事,讓自家師兄無形中揚起的戒尺轉了一圈又收回了袖子裡。
蘇槐序踱到天井,果真見柏文松坐在桌後,綸巾長袍,面容文靜,正慈眉善目連哄帶騙替一個吵鬧的孩子搭脈,随和的臉上寫滿了耐心。一旁的婦人喋喋不休地同他講病情,身後坐着的其他人交頭接耳,多半是評論這個年輕的大夫斯文有本事還脾氣好的樣子合适拐回去當女婿,滿廳撲面都是碎碎之音。
他按了按眉心,步子一轉避之不及。
柏文松從窗裡看到他,匆匆安撫了孩子,撂下筆就追了出來:“師兄,等等我,我有東西給你。”
“你還嫌不夠忙?”蘇槐序雙手攏袖沒好氣地皺眉,對那一廳陌生人的嘈雜略顯嫌棄,像極了口口相傳裡普症不醫的壞脾氣大夫。
師弟卻笑了:“師兄莫怪,我也不知他們會來這麼多人。好在小毛小病居多,沒有急症的。”
蘇槐序瞥了眼占滿半個廳的期盼臉孔,怪道:“他們不去找信賴熟識的老者,卻信你這個新來的?”
柏文松一聽,忙扯他去院門後頭,壓低了嗓子解釋:“師兄,這裡常駐的醫者戰時被征調走了,後來來了一個頂替的大夫,據說頭發花白、眼力不佳,常常開錯方子。咱們這茶莊以前是藥廬時候,師伯口碑不錯,所以……”
蘇槐序恍然,點了點頭:“有東西給我?”
“哦哦,對……劉師妹來信,說認識楚道長但并無私交,當初隻是受人所托轉交信件與口信這才結識,不知師兄問的‘楚道長形容落魄’是為何。她下個月要從揚州過來餘杭,順路過來看看。”柏文松忙不疊從袖子裡抽出信箋遞給他。
蘇槐序草草一觀,歎道:“劉師妹倒是越發嚴謹了。”
柏文松忽然打了個寒顫:“對了師兄,你來找我何事?”
蘇槐序将那個喝盡的琉璃小盞塞到他手裡:“這幾天的梅子新酒誰換進壇子裡的?你聞聞?”
柏文松隔着酒盞就能聞見那一股辛辣沖鼻,奇怪他想什麼能把這個玩意兒喝下去,遂皺眉:“這真不是我幹的,我這幾天忒忙。平時是伍嬸做這些,她人不在,那就是别個夥房夥計做,喝不得啊師兄。
“伍嬸?”
“就是那個勤快做菜手藝又好總笑嘻嘻的阿婆。”
蘇槐序依稀記得有這麼個人,敷衍着點頭:“那她為什麼不在?”
“師兄……”柏文松忍住歎氣的沖動,好脾氣地解釋,“她家裡有個閑賦的讀書人兒子要養,我借給她筆墨紙硯,她便少要了很多工錢,隻是每月要回家看顧幾天作為交換。當時她來的時候,師兄你不是在嗎?”
“嗯,在。”蘇槐序壓根想不起來,擺手道,“快忙去吧,小柏大夫。”
柏師弟面上讪讪,把杯子還他,一溜煙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