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槐序搖頭輕笑,擡眼看前屋的老架子上花藤累累,暖濕的空氣裡到處都飄着一絲甜味。
他這裡已經一月有餘,未有刺客也不見異常,閑得無聊透頂。也許太無聊了才會在白日做夢,夢見落雪的山道上他說再見。
再見是什麼胡話?
依稀記得荀子卿曾問,如果當初不下山,是否會有不同?他回答說,沒有如果。
蘇萬花捏着杯盞像捏一塊頑石,兜兜轉轉踱幾步,不知不覺繞到了後場。荀子卿淡然溫和的嗓音隔着一道爬滿綠茵的圍牆傳來:
“長劍短兵非同于重兵刀劍斧,專注于輕盈柔韌,以點刺挑為主,手腕用巧勁。”
他說着,便接了一招劍,清脆利落破開空氣的聲音格外悅耳。
接着又是一聲,沉悶緩緩,明顯用力不足。
“甚好,現在加上招式口訣、再試試灌入内力。”
蘇槐序心底嗤笑一聲,跨過拱門想看看“甚好”是怎麼個好法,誰知才進去,當頭一陣劍氣劈下來,他本能地偏頭,劍氣擦着他的臉“啪”地打在木門上刻了一道印,連帶削下他的幾根長發飄然落下。
院中二人齊齊愣住,白衣翩然的道長第一時間掠到他身邊,将他從頭看到腳,緊張道:“阿澈,你有沒有事?”
一旁還架着劍招的青袍少年道士反應過來,忙不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蘇大夫,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打偏了……”
蘇槐序伸指撈住那幾根折斷的青絲,腹诽楚潇和他帶的徒孫都是見面削人,面上卻綻開燦然的笑,對荀子卿道:“不妨事,子卿莫急。”
“那就好。”荀子卿松了口氣,收起面上的關切,眉目一斂轉身即走,“劍架好,再試一次。”
佐星野幹巴巴地應了聲,緊張兮兮地重新架好,隔着一排鈴蘭花圃與蘇槐序大眼瞪小眼。
道長春暖換過一身簡潔的道袍,紗做的外袖揚起便是西湖的雲煙,可惜這雲煙還沒捉着就散了。蘇槐序長指一握崩斷了繞在手裡的發絲,心下重重歎了口氣。
那日荀子卿陪他至秦嶺青岩,蘇槐序隻道換方不過半日、去去就回,讓他安心待在葉蕪菁的車馬隊裡免于奔波,自己則由守衛的師兄弟相陪獨自下到淩雲梯。
谷底鮮花繁盛,他掃一眼姹紫的花海,低頭便朝掌心嘔出一口血,接着便是熟悉的疼,一絲絲從骨血裡滲出來纏繞經絡,直到被人扶着去見孫真人,自始至終都頭暈目眩。
他那瓶藥算着日子隻夠吃一半,故而暗暗添了水份、改了分量,毒性未有壓制便時常作祟,能撐到礦底帶回那塊碧玺已是不易。
孫真人查驗一番,捋着胡子直搖頭。
這是剩了一絲噬心之毒留在骨血,雖偶有疼痛、繼而嗜睡,卻于性命無虞,新方子本就是為了調養髒腑,吃藥休息一陣便是了。
等蘇槐序恢複精神、接過方子,一扭頭卻見荀子卿冷着臉站在身旁,才發現扶他過來的根本不是什麼守衛師弟。
荀子卿緊緊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沉痛似責備了千萬遍,末了隻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蘇槐序追着他從谷底一路到了茶莊,同他解釋吐一口血是散淤不是嚴重,解釋藥引斷了實在太久,他别無選擇,葉蕪菁哪怕有更好的辦法弄來礦石,也不會一起铤而走險。他的确沒有大礙,隻是留了一點點作怪的小麻煩,比起蘇漓找上門的麻煩都不夠看。
荀子卿卻始終神色淡淡,辭别山莊的車隊後愈發對他愛答不理。
茶莊雖老舊,裡外住人還是夠用,他們落腳不到三天,楚潇便帶着佐星野登門,号稱華山的事辦妥,他來此與荀師侄叙叙時年。蘇萬花本想哄荀道長開心,看楚潇滿臉寫着蹭吃蹭喝打秋風,勉勉強強同意他們留下。
誰知荀子卿一個劍純,天天拉着佐星野這個氣純師侄練劍。基本的武功并無高深莫測,他居然有闆有眼教得很好,而佐師侄根基差,怎麼都練不到家,荀子卿大半時光都樂得耗在上面。
這也許是他閑得發慌、胡思亂夢的根源,說到底,還是荀子卿生他的氣,該。
蘇槐序自嘲暗歎自己是活該來找削的,信手一扔把酒盞摔了,頭也不回地跨回去。
“急着作什麼去?”楚潇背着個鬥笠晃進來,提了兩尾新鮮的魚,衣擺甩起山羊胡子飄,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落姿态沾了滿袖管,瞧他的眼神居然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不錯。
“下去鎮裡,找伍嬸釀新梅酒。”蘇槐序懶得編理由,攏着袖子越走越遠。
“伍嬸?誰啊?這個時辰?”楚潇嘟嘟囔囔地問,而後朝院子裡喊,“你要不要去看看?”
蘇槐序轉過一個牆角,便再也聽不到什麼,轉了幾轉繞去前廳,穿過吵嚷的人群,在師弟錯愕擡頭的時候掀簾出了門。
前廳的病患裡混了一大半瞧新鮮的人,看深居簡出的蘇萬花墨衣廣袖匆匆經過,短暫靜默後又七嘴八舌開。
“師兄你去哪兒?這時候出門天要暗了,哎,你等等我……”柏文松毛筆一撂就想跟過去,廳裡的人圍上來他便隻得老老實實坐回去,忙不疊應着生辰八字一幹莫名其妙的問題,再回首哪還有蘇槐序的影子?
師伯是個認真精緻的人,教出的徒弟也各個務實優秀,當初修繕茶莊就細心地在竹林的亂石上按了燈罩,又在燈芯摻了白磷,一路走過都是燈光瑩瑩。
蘇槐序揣着心事邁步,不知不覺真的下到鎮裡。
和小心警惕的安鎮人不同,江淮轄免于戰火,居民大都熱忱又心寬。陌生的萬花長袍墜墜,衣緣領口繡着精緻的花樣,長相溫柔隽雅着實出衆,一路走來吸引了不少目光,三五個大嬸阿伯笑着要與他帶路。
隻是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那個伍嬸在不久前還隻是一個符号,聽着當地話軟軟的音調,想也不想就回絕了,等回過神已站在行人不多的石橋上。
遍布鎮上的河流四通八達,人們日落歸家,時不時有小船穿橋而過,揚槳激起一片水花。
蘇槐序漫無目的,遠目一會兒忽覺得有人跟上來、立在邊上,遂歎了口氣:“師弟,不用管我,我找到人就回去了。”說罷瞥眼一觀,荀子卿高冠白袍、背着劍耐心等候的模樣便映入眼簾。
“師叔說你又要迷路。”道長安安靜靜站在他幾步開外,淡淡地同他解釋。
蘇槐序斂了神色,不以為意地冷下臉:“你師叔說就說了,理他作什麼?”
荀子卿幾不可查地歎息一聲,輕道:“走罷?”
蘇槐序眼見他提了劍越過自己,不禁開口:“走去哪兒?”
荀子卿回轉身,在橋頭等他,颀長飄然的身影在斜陽裡映出金色的輪廓,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染了笑意:“去找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