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嬸的屋子不難找,尋至河道彎處的巷子口再進去幾十步便是。木門斑駁老舊,門口一株落葉海棠開盡了一半花,聞聲開門的矮胖阿姨開鎖開了半天,警惕又狐疑,随後一眼認出他們、笑盈盈地張羅他們進屋。
蘇槐序即便走過一回也完全記不住這彎彎繞繞的路,回頭看一眼鱗次栉比、長得都一樣的灰色瓦屋,默不作聲跟着進去,看伍嬸熱情地添了兩副筷子,又盛了面點面條、兩碟小菜抱歉地擺在桌上。
“不知道兩位貴爺要來,沒什麼準備。”伍嬸擦着手抱歉地對他們笑,眯起的兩線眼睛緊張地看着。
“免貴,是我們叨擾才是。”荀子卿客客氣氣地緻歉,想了想,摸了足夠的銅錢遞給她,“莊裡的梅酒見底,您又不在,不知哪裡有存貨?”
屋裡幹淨卻陳設簡陋、就差家徒四壁,伍嬸猶豫了下還是接了,一連幾個“謝謝”,稱呼也改了口:“對不住兩位公子,這要等我回莊裡才能釀了。事先拜托夥計做了續上,可有找到?”
找到還喝了,就是難喝,平白惹某人不快,荀子卿看一眼身旁托腮的萬花,但笑不語。
“那……那我忙完今日,便同公子回莊裡罷?這兒沒有存上好的材料,街邊的果釀怕兩位喝不慣。”伍嬸為難地看着他們,粗糙的一雙手在圍裙上局促不安地擦拭。
“不用麻煩,請問可有方子?”荀子卿道。
“這……我……”伍嬸支支吾吾,她和無數勤勞樸實的村民一樣,大字不識幾個,做事全憑經驗,逞論能寫出什麼方子。
還是蘇槐序眉頭一皺開了口:“不必了,不是什麼大事,楚師叔的桃花釀也湊合。”
蘇槐序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嚴謹又漠然,在茶莊就鮮少同她講話,誰知此時解了圍,伍嬸怔了怔,大大松了口氣。
荀子卿卻側目,尋思楚潇根本沒釀過桃花酒。
蘇萬花進這屋子都不情不願,無意寒暄便不再說話,撐在桌上久久沒動筷。伍嬸忙進忙出又給他們添了茶水幹果、最後盛了碗清湯面端去内室。
“你不是要梅酒?”荀子卿遞了半個餅給他,“做給你又不要了?”
蘇槐序瞥了酥脆飄香的油餅,心思卻全在拿着的人身上,遂幽幽地道:“古雲‘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子卿不生我的氣,我就不要梅酒了。”
聽他台階都給自己鋪好了,荀子卿眉眼一擡,把吃食放進他面前缺了口的碟子裡,推了推:“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不再用铤而走險、傷及自身的辦法。”蘇槐序從善如流,“可藥不夠,我也沒得選。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麼?子卿?”
荀子卿掃了他一眼,兀自吃起了面點。
即便藥不夠用,早早回花谷求救,孫真人一定有别的辦法。可他想從蘇漓那兒扒出點刺客情報,又存了點心思要和蘇漓擡杠,才稍微拖了拖。
蘇槐序自知理虧,撚起不怎麼愛吃的油餅,左看右看直到涼透才咬了一口,沒來得及下咽,就聽有器物碎裂的聲響,接着伍嬸哭叫的聲音從後院傳來。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放下筷碟趕過去。
屋舍不大,繞到天井便是後院,隻見伍嬸跌坐在屋裡,邊哭邊抱着什麼喊。
荀子卿一眼就看到那是個雙腳離地的人,三兩步掠進屋裡,反手拔出身後的佩劍,行雲流水一劍揮下,将懸在梁上的繩索帶着死結一起砍斷。
那人直挺挺掉下來,跌在地上還發出了“哎喲”一聲。
蘇槐序後腳跨進來,便見那碗熱騰騰的面全倒扣在地上,一個穿着補丁長衫的瘦書生捂着嗓子咳嗽,伍嬸抱着他哭地黑天搶地。
他瞄一眼地上的斷繩,又看那書生脖子勒痕不深,沖荀子點頭:“剛吊上去的,沒事,不用看。”
言下之意,這是聽見前廳有人,做戲等人來。
書生聽他這麼說便直勾勾地看過來,沒得到外人的關切詢問着實意外,目光在兩個江湖俠客間遊移,本就沒什麼肉的雙頰漲得通紅,咳了一陣便不咳了,接着一骨碌爬起來,伸手就要推蘇槐序:“去去去,你們是誰,為什麼進我家?”
蘇槐序後撤一步躲開,笑着看他一個趔趄:“這位想必是伍嬸您的兒子?聽說還是個讀書人?”
伍嬸還沒緩過勁,隻得愣愣地點頭。
書生被一句“讀書人”活活噎着,看他笑得霞光燦爛,再看上前一步的荀子卿手裡有明晃晃的劍,隻能朝伍嬸抱怨:“他們是誰?”
伍嬸這回後知後覺他純鬧事,黑着臉擡手就給了他腦門一拍,按着他不停緻歉:“對不住啊兩位公子,我兒讀書讀傻了,總是說瘋話。”
“我才沒有說瘋……沒有……哎……”可憐瘦書生站着一人高,卻被矮一個頭的親娘摁得彎腰,憤憤的臉上寫滿了不甘,嘟囔了幾聲沒能說出完整的句子,影子在照進來的斜陽裡晃動,地上随便亂扔的書頁字畫被吹得嘩啦作響。
“你且慢慢說,不可再動手。”荀子卿淡淡收了劍,立在一旁看蘇槐序的反應。
萬花摸了摸鼻梁,收起不經意流露的戲谑,轉而道:“伍嬸,瘋不瘋也要聽的人說了算,您說是吧?”
書生眼睛亮了亮,忽然不吭聲也不反抗了。
伍嬸客客氣氣賠笑,好好介紹完來人,又瞪了眼放規矩的兒子,收拾完地上的殘羹,擔憂地一步三回頭。
書生老實起來眉眼惺忪五官端正,雖不是搶眼的相貌,也看着斯文又沒什麼壞心腸,此刻束手束腳站着不敢動,隻巴巴地望着落座的蘇槐序。後者扯了荀子卿一同坐下,一左一右霸占了屋子的正位,活像審犯人。
書生扶正歪掉的木簪,吸了吸鼻子,開腔說自己叫伍辭淵。
伍辭淵從小聰明伶俐,父親便将他送去念書,而後父親過世生活漸漸窘迫,好在普通人家有結餘,他半工半讀還算上得起縣學。那時候的伍辭淵十幾歲,為了多賺錢讓母親安逸一點,經常奔波于茶莊與餘杭間送貨,時間久了,自然而然結識不少人。有精打細算的往來客商,有出身尚好的同學,有胡吹嗨吹的地痞混混,還有餘杭的富戶小姐梁絲桐。
後來的故事和話本裡的極為相似,無非一個普通兒郎戀上了有錢人家的姐姐,包攬餘杭絲綢生意的梁家看不上,百般阻撓、一拍兩散的故事。
可伍辭淵是個寫話本的,他起初不過是寫幾行換個買糖的零花錢,寫的内容和街頭巷尾的雞毛蒜皮小道消息差不多。而後他開始寫一些奇聞異事,能裝貼成印本,内容詳實離奇、繪聲繪色,大開銷路,再然後被念過書的梁絲桐得了去、看着覺得有趣,這才有了後面的計較。
誰知成也話本,敗也話本。
梁家見這個讀書人要臉有節,死活不肯與梁絲桐分離,便拿住了他這件事,雇了五六個讀書人仿他的字句寫了十七八版仿本,讓他的故事銷路大減。偏生伍辭淵頭腦靈活,出新不窮,一時半會兒打壓不死。梁家便從内容裡挑,說他編派離譜、滿紙荒唐,教壞好人家的孩子。
伍辭淵站出來,梗着脖子說,自己不是純編的,起碼那山中大貓、月下靈草,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