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柏文松怕夜長夢多,天蒙蒙亮就拿着木牌趕去錢莊,荀子卿替他到常去的藥鋪取貨,捎上了佐星野一塊兒又下山去。茶莊落下的雜務交到尚不算熟稔的管事手裡,分派開便是各自忙碌。
楚潇帶着他的藥粥方睡了個安穩覺,醒來已忘了昨天發生的大半,頂着一頭亂發見整個茶莊無人,幹脆又回去補眠。
茶莊閑人隻剩了個蘇槐序。
他披了件薄裳在窗口坐了大半天,既沒有下山拜訪老者,也沒有去打探無故出現的行知,隻透過窗棂雨簾從茶莊一直望下山,在隆隆雷聲裡将一把折扇開了收、收了開。
祭典才行至第二日過半,便被猝不及防的雷雨打斷,滂沱雨勢不見停歇,下半日遊行的人們便草草收拾先行散去。
蘇槐序望着望着,直到那熱鬧的金紙火光終于消停,才輕輕歎了口氣。
今日有雨,造訪茶莊的隻有一個得了風寒的外地遊人,聽說樂善好施的柏文松不在,捂着錢袋便走。
明日依然不會放晴,酬神祭還是會辦上半日,最後把花船燒了、吃食沉了,花銷幹淨才散場。
世人大抵都一樣,興平日與捕快夥計竭盡說價,從看病問診的藥錢中摳出幾個銅闆,而後朝神明抛金擲玉絕不吝惜。于盛時辦一場又一場祭典,衰敗時又苦苦哀求神佛,吵吵鬧鬧的,總沒有長進。
但那花船裝扮的确漂亮,萬花眯了眯眼,仍是笑,子卿喜歡看。
虧得多年前由楚潇幾個師叔帶着玩,荀子卿清淨的日子居多,卻不懼熱鬧的場面,若遇着人來人往的長街攤也喜歡逛一逛,眼見着他人歡鬧沾上一點喜悅,被戰時磋磨低沉情緒便能松泛些。
隻可惜今春花未賞夠,上次茶莊的最後一株盛開的杜鵑謝了,荀子卿瞧見還歎了句春逝。蘇槐序便想,這些節日就該天天辦,他就能天天帶人去,否則夏日一來未免太過無趣。
好在這裡水系豐沛,水菱新鮮藕段脆嫩,多雨時節還有清甜荸荠。蘇萬花想着想着,就動身在茶莊裡找人備點紅豆羹,推門才覺人都未歸,整個茶莊空蕩蕩的。
蘇槐序撐傘轉了一圈隻找到忙得冒煙的管事,不到日暮後廚也無人,幹脆轉身去屋後開辟的一塊藥田。遠遠就看到花草恹恹葉片焦黃,那一片藥株在雷雨裡也沒能打起精神。
師伯借他茶莊時,令他幫忙試着種一味草藥,他到現在都沒能種出來。
按書記載此株花開琉璃色,摘花取葉去腐生肌,隻是須得在夏日照兩個時辰的光。可誰都知這時節晝長夜短,搭棚遮蔽又隻葉無花,棄之不顧則曬得半死不活,精心伺候保濕堆肥,種來種去一個花芽都沒見。
書上寫的未必都是真的,筆墨字句多的是诓騙世人的胡言。
蘇槐序戴着手套揪了片枯葉在手,退回簡易的棚屋裡,打定主意就這麼報告給師叔。
冷不防身後有人靠近,接着一杯熱茶朝他遞過來:“蘇大夫,雷雨天路滑,管事囑咐你早些回去。”
聲音聽着陌生又悅耳,鈴一樣響在耳畔。蘇槐序在碧澄的茶水裡窺得一個清麗的倒影,禮貌地接過瓷杯,頭也不回地道:“敢問姑娘有何打算?”
來人神色一滞,沉默片刻後,悶悶地回答:“我姓駱,是來投奔親人的。誰知時隔多年,血親尋覓無蹤,又為賊人撸去,多謝幾位郎君搭救。倘若尋不得,自然是要回返。”
倒影裡的女子誠懇又悲切,蘇槐序點頭,信手将熱茶擱在橫木上,笑道:“我不過随口一問,姑娘不必回答詳細。這裡主事的是小柏大夫,你借住與否、住多久,徑直去問他便是。”
蘇槐序說着站起,小心地褪了沾滿塵土的手套丢在木桶裡,撐開來時的傘,含袖負手一個欠身走進雨裡。
“蘇大夫。”那個自稱姓駱的姑娘在他背後叫住他,“聽管家老說,您是厲害的醫者。鄙女還有一事,想請教蘇大大夫。”
蘇槐序沒有停,隻放慢了步子,在臨近的花圃裡取了幾支花菖蒲。
姓駱的女子便問:“我沿途聽聞一樁事,車上人争論不休。說有村落疫病橫行,一位醫者有治病的法子,可方上藥材稀缺、在賊人的地盤,病患無從取得此藥、性命攸關,會武功的隻有那位醫者。敢問蘇大夫,這方子若不給,病患恐絕望而死,醫者該給麼?是否要救人救到底、親自去取藥?”
蘇槐序聽了便覺此問不善:“方是方,藥是藥,莫要混為一談。醫者隻管開方,俠者仗義取藥,洛姑娘不該問我,該問一個會治病的大俠。何況各人情景不同,哪來應不應該、好或不好?”
誰知洛女不依不饒,反在他身後追問:“如果藥是那大夫的,是準備要送給他人的奇貨,那他該拿出來麼?會不會怕拿藥出來,才故意不開方?”
蘇槐序厭煩這種是非提問,抱了菖蒲抿了唇隻快步離開,誰知跨出院門便覺眼前一花,接着耀眼的火光染遍了視線。
這似乎是一座蜀地的小城,此刻斷壁殘垣、瓦舍起火,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斑斓的織錦和屋檐的銅鈴被火舌吞噬,噼啪炸裂的焦木聲似乎混入了人們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