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卿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昏過去,不知時日、不分晝夜,耳畔似乎永遠有噼啪火響,恍惚間總以為身處唐營。
直到有冷雨劈頭蓋臉澆下來,他方才驚醒,張眼自己陷入草堆淹在滂沱大雨裡。草垛不知什麼時候塌在身上,昏迷前的種種也接踵想起,刹那痛得人心顫。
此時又是夜,星月不見蹤影,雨點砸人生疼,天際隐約雷鳴。
幸好他年輕底子厚,傷得不輕卻也沒有緻命,昏迷中内息得以調轉。荀子卿費力挪開身,隻見地上的屍首為人清理過,佩劍也尋不到,不遠處人影攢動、吵吵鬧鬧,火把的光亮在漆黑的夜裡格外醒目。
再一看,屋舍進出的人身形魁梧,像極了胡兵。
他霎時警覺,調息片刻,借着夜雨的掩護悄悄溜進暗巷,靠在與那些人一牆之隔的陰影裡。
果真這裡來了胡兵,穿着铠甲的叛軍三五個聚在破敗的棚屋内,身旁堆着些包裹、随意丢了點兵器,丢失的佩劍本就樸素不起眼,此刻靠牆根扔着、赫然在目。
院中躺了一個行商模樣的男子屍首,脖頸血肉模糊就這麼被丢在雨裡。想必是那夜生變時出逃的商人半途被截,後引了胡兵折返、搜刮留下的物資。
“……他們總是造東西又不管,就這麼丢着亂跑。萬一鬧出亂子,豈不是咱們填命?”
“管那麼多做什麼?有事就跑,沒事就撿,看這一路多少東西?等會兒再去搜搜幹淨,這雨太大了……”
他們高談闊論這幾日的“稀薄”收獲,刺骨的笑聲夾在雨裡,雷又響了一些,時不時有狼嚎凄惶地響,且不止一處有人。
荒村再荒,也還是河陽地界,他仍未撤出邺城的陰影。
荀子卿借機靠近斷牆的缺口,屏息動了動劍上傷劇痛的右手,花了好一會兒才不聲不響将劍摸回來。
荒村靠着陡峭岩壁出入不便,且為叛軍占據無法藏身,還有胡人使役的狼在守着路口。他與傅秋雨兩敗俱傷、暫時用不了輕功,要安全出村不是易事。
荀子卿暗暗結了個氣勁護體,才踏出破牆,便有兩個強壯的胡兵挾持着兩個瘦弱的人迎面走來。他們聊着天推推搡搡,不滿地抱怨被澆一頭一臉。
被捉的老人衣着褴褛,像是附近逃不走的村民被迫當向導。他及時避在枯樹後,待兩人路過才走出,持劍鞘迅速地将胡兵敲暈,又順手解了繩子放人,壓低聲音問路去河東道。
兩人哆嗦着互看一眼,簡單給他指了個方向。
荀子卿不多耽擱,走過一條短短的漆黑小道果真繞到了大路,疑惑那兩個老者沒有跟來,猛然發現路的盡頭有個被雨澆滅的火堆。
這的确是近路卻非安全,有活物的影子在徘徊,樹下似乎有狼在啃食着什麼,腐臭味在雨中都刺鼻異常。
他喉頭一熱又滿口腥甜,另尋他路同樣危險,隻得凝神鎮定,待靠近踩幾步輕功過去也不難。
荀子卿貼牆而行,直到離那堆活物很近,便從陰影中走出。聽覺敏銳的狼早就往他那處看,徘徊的影子停住,也“看”向了他。
天際雷聲隆隆,一道極白的電光撕亮了夜空。
荀子卿沒能提起輕功,雙足像是被釘在地上那般挪不動,耳邊充斥着胡狼警惕的低吼和不明的咆哮,隔着雨幕與夜就這麼定在原地。
影子不止一個,有些甚至無法辨認是什麼,可他認得最近的那個——
瘦削的面龐泡了太多雨水腫脹變形,周正的五官嵌在面上仍可辨認,曾通紅的雙眼已幹涸無光,嘴唇無色且翕動着發出聲響,混了髒污雨水和血的袍子露出衣角上模糊的八卦紋。
不久前這人還與他生死相搏,更早之前曾與他談笑風生,最早的時候他笑着同他打招呼、問他上山的路怎麼走。
荀子卿站在那處,隔着瓢潑雨同他對望。明明隻要離開,不出幾裡便可脫離叛軍追擊騷擾。
隻要離開這裡……
他忽然聽不見狼嚎也聽不到其他,隻有沉重砸下的驚雷一聲比一聲響亮,在電閃雷鳴的大雨裡竟然看到了雪。
傅秋雨身後有好些人爬起來,不管不顧迎面而來。他認得出他們,一張一張都是熟面孔,又紛紛在擦肩時消散。
“珽兒,你做得好。”
“可是師父,為什麼他們認輸了,還是要死?”
“如若不然,便有更多的人死。這亂世啊,朝不保夕,你我隻能盡力懲奸除惡、誅殺逆賊。”
“可是師父……”
“你隻須知道,你做得對。”
“……對麼?”
“……隻求我弟子皆無惡念妄念、不要有同門相向的那一天。”
他似乎聽到自己在和師父說話,那是亂世開端的時候,他尚不懂殺伐生死、隻懂得劍技武藝。師父沉着的聲音模糊地響在雷裡,他聽不清,也看不透雨幕,覺得周圍還起了霧。
隻是地上又多了一堆屍首,年長的兵将靠着長槍席地而坐,扭頭對他道:“葬了吧,這還算好的,起碼能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