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柏文松踏進書房,卷宗又被搬出、堆得一人高。
蘇槐序坐在梯子上,别了支筆在耳後,視線低垂落于手裡的竹簡,聽他進來隻瞥了一眼又挪回目光,招呼他過來拿方子。
簡單的安神方,竟換着配比寫了十多張,柏師弟避着陽光将它們一一查看,搖搖頭卷起清單就出去忙,擡頭就看到對面屋頂有個人影。
楚潇自從聽了徒弟的遭遇,又和蘇槐序不痛不癢打了一架,仿佛被不知什麼事抽了半身氣勁,若不去何處喝酒,便縮在山間、屋頂乘涼。他常着一身磨毛簡樸的青白單衣,神色木然地遠眺發呆,誰叫也不理,叫多了便騰起輕功去到别處。
佐星野則規矩得多,晨昏定省日日練功、習劍、抄經,隻是一副沒精打采且心事重重的模樣,偶遇駱姑娘寒暄幾句才見一些笑容。
駱姑娘住在中庭很少走動,閑時看書本,多時看花魚。伍嬸苦思怎麼做甜果子的花樣,她見了便回去仔細繪了圖紙交于,再附上兩件甜湯的料單,俨然對這些熟悉得很。
柏師弟尋思是不是該去問綁她來的水賊查查底細,可早前他們才結了怨也去不得。一時半會兒沒有新消息傳來,他便在前廳接診中暑的病患,順帶統計藥材用度。
蘇槐序而後幹脆在書房的側間住下,整天關在書堆裡研究方子,隻每日一早沿着小徑去竹屋見見荀子卿。
他們透過門窗說話,不曾生疏也不見親密,永遠隔着幾步,待太陽升高就别去,誰也不說骈四俪六的惜别話語。
如此這般,何如數年道伴?柏文松攏袖而歎的時候,蘇槐序早又鑽回屋查方去了。
如此十幾日,暑熱漸盛,灼熱的日光照得石闆滾燙,竹林寂寂、山泉幹涸,茶莊人來人往也蓋不住蟬鳴,偌大的空庭常靜默無聲。
蘇槐序慎之又慎敲定一個藥方,于是每日蟬鳴不斷的午後,有點心送去竹屋、擺在進門不遠處的案幾上。有時襯了竹葉,有時陪着荷花瓣,做成各式模樣,或制成甜湯,荀子卿用聞的就知道裡面摻了藥。
藥味的的确确被甜香沖淡很多,卻仍有酸澀。他面不改色地吃完,再由柏文松确認起居脈案、報給蘇槐序。
那天蘇萬花看一眼脈案,信手幾筆改了一味,再囑咐師弟第二天要怎麼濃縮湯汁。至于怎麼摻、摻在哪種果子裡,就麻煩他和伍嬸想辦法了。
柏師弟不明所以,這脈案未變,怎麼就改方?
蘇槐序從竹籃裡取出碗碟,隻見下邊壓着張字條,說湯湯水水不妨直接端藥來。
柏文松覺得,自己有時候像個喜鵲。
興許是清淨有益,或是藥果子起了作用,荀子卿安穩過了些時日,肩上的傷痊愈,且不再發生那般兇險情況。他自述平安,仍時不時重回惡咒般的歲月——屋外豔陽高照,屋内風霜雨雪,短短一瞬又退去。
盛夏平安無事行了過半,熱到蟬都懶得叫時,終于開始落雨。
雨水大風沖淡暑氣本是年年盼的幸事,蘇槐序卻難得發愁,皺着眉支在窗口去看霧蒙蒙的天。雨點敲着瓦片,像是扣着心弦。他望着天際的如晦煙雨,連自己也驚詫,竟有會擔心電閃雷鳴的一天。
好在這隻是疾風驟雨,來勢洶洶也去得利落,将蔓生的藤吹倒一片,不到中午便放晴了。
蘇槐序沒等來雷電,倒來了個不速之客。
楚潇雨後不知從哪裡回莊,踩過一幹屋脊,最後落在書房頂,掀衣擺、放酒壺,就這麼幹脆坐下,還招呼萬花上來。
萬物清明,屋檐還一滴一滴往下淌水,天際騰出一團飄渺雲霧。
這些天楚師叔不知在煩惱什麼,清簡了許多卻顴骨通紅,想必喝了很多酒,虧着有一身異常好的武功底子,否則尋常人早就垮了,也就他像個沒事人一般到處飛也不見醉。
蘇槐序在天井觀察了會兒,真的翻身上了屋頂,與他隔着一段距離便聞到一股沖鼻酒味。他信手接過他扔來的一壺,欣然撂下道:“我不喜酒。”
“呵。”楚潇冷哼一聲,自顧自灌了一大口,任清風吹開亂發,露出很久未修的胡子與鬓角。
蘇槐序看了他數眼,終于忍不住道:“楚師叔,你再這麼喝,我遲早着人把你擡走。”
“慌什麼?一點酒死不了。”楚潇斜睨他一眼,轉了語氣、鄭重其事地問,“荀珽好些了麼?”
蘇槐序神色一凜,旋即低沉了嗓音:“我不知道,隻盡力調配些藥。”
楚潇聞言隻點了點頭,一改往日喜歡刺他的習慣,居然輕聲安慰道:“你盡力便好,其餘不過各安各……”說着似乎想起什麼哽住,隻怔怔地望着天際出神。
蘇槐序拿起方才的酒壺,拔了塞子往裡頭丢了顆藥丸,末了遞給他,想了想選擇直言不諱:“在他身上試藥,我不敢。”
“你也有不敢的?”楚潇似乎不信,往酒壺裡看了又看,卻說,“藥沒什麼重要,你多陪伴才是。”
蘇槐序苦笑:“那也要他肯。”
楚潇更不信了,連瞪了他數眼,又去看壺口,邊嗅氣味邊漫不經心地悄聲:“他頂在意你的,有什麼肯不肯……唉?蘇槐序,你到底往裡面扔了什麼啊?”
他忽然提了嗓音,回眸蘇槐序已經拍了雨珠起身,跳下屋頂不痛不癢扔下句話:
“防止你喝死。”
楚潇在屋頂吹胡子瞪眼,到底沒罵出一句,萬花已徑直離開,尋了小藥箱按時去看那書生。
他得了伍嬸做點心的好處,自然要兌現承諾。伍嬸忙不過來,塞給他鑰匙,又托他順路可弄些魚鮮,囑咐一番便忙着去喂後山的家禽。
可惜伍辭淵根本不配合,自從見他不肯幫忙找人就繼續瘋,後來幹脆連理都懶得理他。蘇槐序開鎖他便探頭看,再像個木偶一樣坐回去。
萬花不以為然,病照常看、藥照常開,心安理得順走他不肯吃的那些藥丸,又繞道去胡大夫醫館看看有什麼能用的。
小鎮挨着餘杭,資源絕不匮乏,可他初到此地并不慣用一些地産藥材,反倒見胡大夫堆了不少按配比制成的幹貨。胡大夫平日門可羅雀也鮮有求醫的,每每蘇槐序來讨藥便大方地任他挑。
蘇槐序與他不算熟絡,卻在閑談間得知了醫館沒落的事。
胡大夫來了不過一年,那時醫師被征募調走,師伯又要離開茶莊,他至此便剛好補了空、就此住下。
有了新醫師,鎮上居民大都歡喜,一如蘇槐序來時對他熱情引路那般,起初也十分關照胡大夫。
隻是胡大夫少言寡語,常戴着一頂帷帽遮白發,上了年紀也視物不清,寫一張方子要仔細看許久才添一筆、再添一筆,抓藥仔仔細細看很久,令人等上許久。後來有人等不及、圖便捷,得了方子就去别處抓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