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文松,你聽好。怨恨也好感激也罷,隻有活人才配有。隻有人活着才可嬉笑怒罵,死了逞論其他?醫者救人,是與生死病痛計較,而非與人計較。救活、醫好後如何,且脫了大夫這身份再議。”
蘇師兄難得嚴肅,銳利的眼眸看得柏文松心底發毛,不自覺站直了,插手而拜:“是,師兄,是我一時糊塗,往後絕不再犯渾。”
荀子卿驚詫地看着眼前的蘇槐序,伊人明明疲倦而衣着髒污,卻卓然而立、氣度迫人。似乎隔着那麼多年和歲月,眼前人還是華山進香處那個良言佩玉、風姿雅然,笑着替他解圍的少年郎。
他不覺唇角上揚,在旁輕歎出聲:“難怪柏師弟服你。”
蘇槐序聽他說話,面色轉瞬柔和幾分:“不過是些空泛大道理。若為良醫,怕是要學貫今古、識通天人,才近仙、德近佛,方不會作醫誤世。(注)”
“啊?這麼難?”柏文松又不懂了。
“我們收了診金,隻好負責一些。”蘇槐序玩鬧似地又補了一句。
柏文松霎時目瞪口呆。
蘇槐序擺擺手懶得再說,看天色陰沉沉欲雨,憂心朝師弟道:“天不太好,你替我送荀道長回茶莊。記得都沐浴更衣,務必清理幹淨。讓伍嬸備一些湯水,再着人換些香料。醫館暫搬至胡大夫這裡,茶莊這幾日就閉門謝客。用鸱鸮送信出去給寒瓊增派守備,來得及就再查一遍仆從茶農和長工,沒敲定的單在秋分前都取消。若能找到楚師叔,讓他務必不要離開徑山。”
柏文松掰着指頭一個個記,末了指了指裡間:“還有個傷重的,胡大夫在定時施針。”
“我來看着他。”蘇槐序催促,“倘若好轉,我晚一些回茶莊。否則,你明日一早來替我便是。”
“好好好。”柏文松滿口答應,褪了髒污的罩衫,保證道,“我一定辦妥。”
有了柏師弟引路,荀子卿也不作多留,深深看了眼蘇槐序便走。
蘇萬花攏着袖子望他,站了許久,忽然對旁說道:“大師,你待了這麼久,聽到有用的了?”
他難得喊一句尊稱,行知竟有些不習慣,愣了愣才從樹影下冒頭,上前對蘇槐序合掌而禮:“蘇施主,貧道是有疑惑。施主方才所言,與貧道所知之事,似乎大相徑庭。”
“呵,秃驢。”蘇槐序嗤笑出聲,也不問何事,借口太忙又鑽回又吵鬧起來的裡屋。
暴雨說來便來,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缸上,漸漸地蓋過人聲。
葉蕪菁着人将病患仔細盤問遍,待天晚些大都放了歸家,隻留下一些人送到别處再計較。
一下午,醫館從吵鬧到鴉雀無聲。山莊守衛将此重重把守,氣氛凝重,連鬧得兇的商賈也再不敢多言。
蘇槐序無暇閑聊,也無心他顧,除了往複查看診治那燒傷最重之人,其餘時候都在醫館前屋研究怎麼寫合适藥方,時不時停下看一眼烏雲密布的雨天,又憂心忡忡地再寫。
胡大夫路過幾次,終于忍不住停下來問他:“你家裡有事,不如先回去看看?”
蘇槐序置若罔聞,等他第三次問起,才婉言回絕:“我若回去了,怕旁人應付不來。”
“你有辦法治他了?”胡大夫問。
“目前算是穩住了,至于後續治療……”蘇槐序捏了張藥方在手:“此法可以一試,隻是形狀駭人,最好避人耳目。”
“什麼辦法?”胡大夫願聞其詳,想了想又道,“若不方便說,便罷了。”
不料,蘇槐序一笑,大方地将方子遞給他。
“你怕是給錯了?” 胡大夫看清上面字句,語氣驚異。
“沒錯。”蘇槐序交疊手指,笃定地道,“此地水系豐沛、物産有餘,預先處理後使用得當,再輔以藥物即可。”
胡大夫思忖片刻,竟點頭:“在理。”
蘇槐序站起身,還沒開口要回藥方,隻聽得雲際一聲雷響。他蓦地看向屋外,五指不自覺地收緊。
胡大夫見他如此,隻得提議道,“你且先回去看看,我可代為診治。你這方子,我也試試看。”
蘇槐序回首,想要透過帷帽看到他的神情,尚未回絕,又平地一聲悶雷,砸得地動天搖,也将他驚得臉色發白。
“蘇施主懼此雷聲?”在旁打坐的行知見了,默一句佛号,接着眼觀鼻、鼻觀心,念,“唯心所現,心靜則意定。”
蘇槐序去到門邊站着,迎着瓢潑之雨的涼氣,一聲哂笑:“倘若心跳比雷還響,倒也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