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卿怎麼都沒想到,蘇槐序會這時回來,五指一緊将那花箋攢成一團。
蘇萬花長發蒙了一層水氣,扔了傘就搶到他跟前,眼瞅着一身狼狽的荀子卿,忙伸手:“柏師弟說你毀了院子?你還好嗎?”
荀子卿渾身僵住,本能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手和目光:“你、你怎麼……”
蘇槐序到底放心不下,一直等到那病人确切穩定了、臨時轉給胡大夫作治療,自己便急忙趕回來見他。誰知這可怖的雷雨天,荀子卿能一身單薄淋得透透的,還赤着腳散着發站在屋裡。砍了圍廊和院子事小,見了他就退才是不妙。
“怎麼?很難受麼?”蘇槐序摸出一管清新藥露送到他鼻子下讓他拿着,又尋了幹淨的布巾将他罩起來,邊擦邊道,“柏文松怎麼回事?說你等會兒下去用膳,轉眼就這樣?”
荀子卿默不作聲,看着他疲倦又焦急的模樣,深邃的眼眸漸漸熄了光亮。
蘇槐序不明所以,再急也問不出什麼,忙亂中忽然嗅到火盆裡異樣的草木氣味。他低頭看去,那裡剛燒過一疊東西,半張幸免的紙上面還剩了點字迹、正為火星包圍。
萬花心下一沉,撿起來吹滅細看,荀子卿工整的“台鑒”二字赫然在目。
他轉眼再看空空如也的木盒,不敢置信道:“你……你燒了它們?你燒它們作什麼?”
荀子卿的困窘無措僅在面上一閃而過,蒙在布巾裡隻輕輕搖頭,垂眸開口澀得喉嚨發疼:“不過燒些舊物。”
“舊、物?”蘇槐序緩緩重複他的話,字字不解,“子卿,你覺得這隻是舊物麼?”
荀子卿凝神屏息斂去神色,再擡頭多了些哀:“蘇槐序,這些是過去的你我。從前相識歲月尚好,如今我卻隻能徒增麻煩,留着‘它’作什麼?”
蘇槐序望進他幽暗得沒有波瀾的眼底,深深蹙眉:“子卿,你不想留下了?”猶豫着終于伸手扳住他的肩頭,認真道,“你說要與我相伴,還作數麼?”
“我近來這麼久連伴着你也做不到,往後會如何,你想過麼?阿澈?”荀子卿忽然開口喚了他的名,嗓音微顫夾雜些許惶然,眼神幾經閃爍終是望向别處,嗓音空乏無力,“我哪裡也不去,會一直待在這裡。”
“這裡?”蘇槐序掃視四周未被整理的器物,恍然驚駭,“你要在這裡長住?我要的是這般的‘相伴’麼?”
“那你要如何?”荀子卿定定地看向他,“而我又能如何?”
“你……”蘇槐序被堵得心慌,手指加重了力道不願放,望着他痛聲,“荀珽,你我到底是傾蓋如故,還是白首如新?”
一聲質問落地有聲,如铿锵弦斷灼人心神。荀子卿面色忽變,看萬花焦躁且難過的模樣,張了張口竟是無言以對。
竹屋被雨水敲得箜隆頻響,隻這數尺見方靜得隻餘呼吸。
蘇槐序自是有些氣,聽着雷聲又作便回過神來,緩緩放開他,繼而仔細地去查看周遭。
他這便瞧見了掉落的那件衣裳,青白的布料上血痕觸目,是口不擇言的老太太染上的。而屋内雜亂,屋外損毀,木盒裡的東西付之一炬。始作俑者仍默默站着,衣裳半幹不幹粘在身上,面色灰敗得比紙頁還白,一動不動看着眼前人。
蘇槐序稍于心不忍,才想開口,猛然低頭發現了他手裡那張揉碎的花箋。縱然舊信焚毀,這微不足道短紙倒是被他攥緊,像是抓着隆隆雷聲裡唯一可以安心的符而微微顫抖。
雷聲、雨聲,終不如心聲。
荀子卿立了會兒,唇角努力勾出一個淺而蒼白的弧度:“鎮上災禍,想必蘇大夫極度辛苦勞累,不要為我費心,快歇息去罷。”
“既然……在荀道長眼裡,蘇某這麼不可信,是始亂終棄、日久生厭的人……”蘇槐序忽然自嘲而笑,笑着笑着冷了眉眼,從衣襟内衫抽出封貼身的信箋,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揚起手腕将信抛入快熄滅的火裡,黯然神傷,“舊物多得是,既不重要、也不想要了,不怕多燒這一件。”
他說罷決然轉身,袖袍翻飛、騰起輕功,頭也不回地離開。
蘇槐序從前多是調笑嫣然,也有嚴肅認真的時候,這是荀子卿第一次見他對自己如此失望。他氣得理所當然又猝不及防,令他愣在原地根本作不出反應。神魂意識仿佛挨了一刀、剜出了血肉,周遭的淜滂風雨全然顧不上,此刻除了疼還是疼。
那封信很快燒了起來,猩紅的火焰在昏暗裡格外矚目。荀子卿側目去看,隻見那封箋上的字有些歪斜,末尾還不同尋常帶出一筆,紙張粗糙劣質是戰時難得尋到的,像極了他寄出的最後一封。
他來不及端詳,發黃的信紙片刻就被火吞滅,夾在信紙裡的東西此時露出來。這是一枝壓平幹燥的白梅,眨眼間也跟着染上火星。
白梅幹枯仍是雪的顔色,有着華山慣有的冷冽與傲骨,曾被鴻箋所載、寄往莺飛暖春後的青岩。
那裡四月芬芳,那時槐序花開。
“荀道長!使不得啊!”柏文松一聲驚呼,忙不疊沖了進來。
他與蘇槐序打了照面,遲遲不見人來吃飯,竹屋又不便其他人來探,于是不放心上竹林看看,卻撞見荀子卿像是中了邪,居然徒手從火盆裡取物。且那物還燒着了,道長便灌了内力掐滅火星、護在手裡,接着連退了好幾步。
“荀道長,你是看到什麼了?”柏文松見他驚惶,誤以為他又陷到那些慘痛場景裡,一時也有些無措,端了水盆招呼他道,“道長你快坐下,我給你看看?”
荀子卿還木然地站着,面色蒼白得沒有血色,朝向萬花離去後的洞開竹門,迎着門外撲進的一陣又一陣雨渾然不覺,直到柏文松将他的手摁到冷水裡,立刻反射性地抽走。
柏文松無暇顧着那根木頭沾沒沾水,摸了摸身上幸好帶着白天治燒傷的藥,遞給他看:“荀道長,這是藥,我是給你看傷的。”
聽他話語誠懇,荀子卿這才回過神,先将那燒了一半的枝條藏進衣襟,而後平攤手掌給柏文松診。
柏文松如臨大敵,将他手翻來覆去仔細看一番。索性他出手迅速,除了皮膚有些許灼傷,應是沒有大礙。隻是荀子卿手指長又白皙,分明的骨節此刻紅得十分顯眼。
他終于松了口氣,取出冰涼的藥膏用簽子一點點抹,邊道:“荀道長,蘇師兄不是來看你了麼?你們……他惹你生氣了?”
荀子卿此刻沮喪又難堪,整個人失魂落魄地,聞言輕輕搖頭,苦澀道:“是我惹他生氣。”
“嗯?”柏文松懷疑自己聽錯,愣了好一會兒才讪讪而笑,“不會吧?”
荀子卿點頭,望向快要熄滅的火盆:“嗯,是我。”
“那師兄呢?他不搭理你?”柏文松仍是不信。
“是我不搭理他。”荀子卿道。
柏文松徹底無言,硬着頭皮給他上完藥、包紮好,這才憋了句:“那什麼……荀道長,你别怪我多嘴,你若同師兄生氣,也務必自己保重。”說着又小聲嘟囔,“師兄也真是的……”
荀子卿始終看着火盆,直到青煙飄散,才無力地道:“抱歉,方才是我不小心,并非故意。我……也不想與他如此生分,可我似乎愈發嚴重,恐是醫不好。”
“哎,這……”柏文松黔驢技窮,磨磨蹭蹭收好藥瓶,忽然壓低聲音朝他道,“其實當年……那蟲毒也是無藥可醫的。記載的療愈方就沒有一條完整的。道長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被觸到這一層,荀子卿猛地擡眼去看柏文松,剛想張口,萬花卻失望地搖了搖頭,遞過可惜的眼光。
聰慧如他,見了對方如此,忽然就明白了:
沒有記錄,代表中毒的幾乎都死了,企圖醫治的大夫不是失敗便是身亡,從無成功。還代表蘇槐序醫人的辦法不是從來就有的,沒有先例,醫者不知後果。與其說他沒有十足把握,不如說根本沒有把握,稍有差池他們中就有一個要喪命。
蘇槐序醫人從來規矩理智有分寸,偏在他這事上選擇冒險。
荀子卿默然,用未傷的右手緩緩探向衣襟,如蘇槐序從前那樣觸到那支白梅,而後按上跳動的心。
“荀道長現在怎麼都好過中那蟲毒,你性命無虞,也許對師兄來說已是别無他求。”柏文松在旁補了句,忽然想到一處,怪道,“荀道長,你方才是看到什麼人了?從前的那些人?”
荀子卿聽得斷斷續續,思索一番搖了搖頭:“是未曾見過的賊人。”
“怪了,按理說隻能回溯過去的事啊……”柏文松琢磨一番無解,眼瞅着他的手指在纏了一層的包布下接連紅腫,立刻站起身,“師兄他怎麼能就這樣扔下你?過分了!我說他去。”
柏文松說幹就幹,趁荀子卿還在望着某處出神,扔下句“記得下來吃飯”就沖下茶莊。
暴雨澆完最後一瀑後陡然收斂,天色已晚。
柏文松轉了一大圈,最後在他們從前的居所找到了蘇師兄。
彼時蘇槐序坐在書案後,梳洗妥帖還換了身輕便行裝,從不知何處翻出一把空白折扇,正優哉遊哉往扇面題字,氣定神閑仿若無事發生。
柏文松氣不過,三兩步走進去立在桌案前,尚未說什麼,蘇槐序首先開了腔:“楚師叔正在尋你,人在院外南牆後的雨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