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年紀輕輕,骨骼肌肉線條猶在,除了面黃幹枯、瘢痕恐怖,康健時應是個面相體格都不錯的。
莊師姐讓師弟們打下手,從中午忙到日落。眼見着此人脫水又虛弱,紅瘢痕一直瘋長填到嗓子,下刀切割也回天乏術,最終還是沒救回來。
姚師姐望着那人才涼的屍首,将手套摘了摔到桶裡:
“都病成這樣了,怎麼沙鎮沒人過去?”
“或許是他特别嚴重罷。”盛師弟可惜地将布帛蓋住那人的臉。
簡師兄打着哈欠在旁邊“看”了許久,摸索着将蒙布摘了,露出整張蒼白寡淡的臉。他張眼瞄了渾身通紅的逝者,再看到姚師姐那與甜美臉龐不符的中燒怒火,連忙又阖上。
莊師姐給自己倒了杯水,捧着坐了許久,卻是先問在旁觀察的蘇萬花:“蘇師弟,你平日裡看龐雜醫書多,依你看他到底怎麼了?”
蘇萬花琢磨着開口:“不像是會傳人的時疫,否則他一路過來,這塢城早完了。”
師姐們聽了贊同點頭,接着一籌莫展。
簡師兄憑方才那一眼,倒有了些感想:“我看他表症太過奇怪。這要是接觸染上的,不會那般脫水;若是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怎會有那種爬滿全身的大片紅疹?”
“還是再等等看——先看咱們有沒有事。”蘇萬花實話實說。
莊師姐一聲長歎,确認這人從頭涼到腳後再無變化,便和同門鎖了單間去别屋。
出了這等事,塢城的居民也不再敢來。隻有兒子得救的城主,知道派人捎來慰問的食物和水,堆得滿滿當當一小車。将這些拉到院門口,送貨人便趕緊跑了。
不用猜也知道,沙鎮病患不是第一次出現,也不是第一次死亡,塢城上下都怕得很。
他們提心吊膽等了一天,将内外收拾打包妥當,又等了一天,依然無事發生。拖到第三日,簡師兄的眼睛已恢複如初,第五日,那屍首都快變成了幹屍了,所有人依然平安無事。
姚師姐留下盛師弟看院子,拿上前幾日城主親自寫的拜帖,立刻帶人去校尉處。
她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夥同幾個萬花将沙鎮的那人屍首蓋了布直接推到了兵營前,用的還是城主送吃食的推車。
兵營守衛見此色變,連拜帖都沒驗看,逃也似地去給校尉報信。
不到一盞茶,他們就被請了進去,惹得沿途操練的兵士紛紛避讓。
比不上關中的武營氣派,這裡最大的屋子不過是個平房,至多大點寬點,穿過門便是個四方露天廳,後邊兩三間屋舍隻簡單修了牆。
校尉正坐在屋内翻兵書,束發幹練,額頭寬闊,因未披甲而露出結實的身形,下颔留着一層薄胡,匆匆一瞥難掩劍眉星目。見他們進來,他便客氣地站起身,不介意他們把車直接推進了廳堂,還屏退左右讓他們坐。
姚師姐見邊陲領隊竟是個年輕人,遞拜帖時候都多看了幾眼。
校尉看出他們的疑惑,直言塢城雖在要道邊卻不是戍邊重鎮,駐守不過小幾百人、遠夠不上設府的人數,也隻有他這種年輕小卒才來此地做武官。
不過幸好他年輕有氣力,吃得住這風沙天氣,也待得住罷了。
莊師姐見他和善,當即松了口氣,客套幾句後,便指着麻布蓋着的逝者,說:“我他們暫住此地卻遇上了形狀可怖、死狀凄慘的病人,不知校尉可知個中原委?”
校尉年紀輕卻鎮定如泰山北鬥,瞥一眼逝者,苦笑道:“你們都将人送到唐營了,倘若我說不知道,豈非要惹你們刀劍相向?倘若屍首有害,我豈不是已被連累了?”
姚師姐這才“啊”的一聲,忙道:“是我唐突!可不把屍首帶來,誰知道會不會被其他人奪去燒了?”
花姐雖長得文靜溫柔,誰知脾氣直爽也問得直白。校尉連連點頭:“是,姑娘揣測非虛。”
姚師姐随口一說,誰知真的應了,反倒吓了一跳。
簡師兄往前站了一步:“聽塢城人談論沙鎮鬧疫已有一段時日,想來人心惶惶。沙鎮離這裡近,若放任不管,難保日後塢城不被波及。到這位病患的地步,可就來不及治了。”
校尉看了她們一眼,似有些苦惱,背手思索,但笑不語。
“倒不是江湖人愛管閑事,這橫死在醫者面前的事,總看不下去。”姚師姐又補了一句。
“若是暫時缺醫少藥,我們略盡綿力幫個忙也無妨。”莊師姐趁機進言。
蘇萬花在旁忽然開腔:“莫非是沙鎮去不得?”
校尉神色霎時凝重,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坐下從頭開始說。
他介紹自己姓駱,家本在離此千裡之遙的襄州,随軍派遣被安排到這裡來已四年有餘。
塢城平時與沙鎮是有來往,沙鎮不少生活所需要來塢城換取。大家熟門熟路、各取所需,相安無事許多年。
這三月來,沙鎮出來的人逐漸減少。一個半月前,忽然有個與推車上人差不多的闖進城。人們認得他是沙鎮居民,還未來得及施救,他便倒地而死。
塢城一時惶恐,人們恐他染了時疫、擔憂會蔓延到塢城。
城主脾氣好,但也沒什麼主意,沒辦法去管沙鎮的事。
他這個校尉習慣了氣候也安了新家,也算是塢城人、是塢城的守衛官,有什麼事責無旁貸。他聽說此事,便立刻派“踏白”去探。
探馬回來彙報,說那裡的人重病的沒見幾個,倒是司祭與長老的人手将沙鎮盯得緊,還鎖了好幾間屋,探子根本靠近不了。而後他親自帶了軍醫前往,沒進沙鎮就被圍了,若不是他來自唐營的身份,差點沒能出來。
從那以後,沙鎮便再也不見人來過這城——逃出來的除外。
這裡的人見了兩三回沙鎮出來的病患死狀凄慘,雖心知肚明可能不會傳染,卻人人自危、不敢再去沙鎮,但凡再見這種屍首也第一時間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