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槐序的确使不上勁，拽了他的衣帶落地，搖了搖頭還是打算走回去。

荀子卿本想先一步去茶莊讓人來接應，又不能放他一個人在此，隻得半扶半攙同他緩步前行。

月落參橫，天際将明，早起的點心鋪亮起了燈。

先前燒毀的長街已清掃幹淨，由山莊負責逐漸重建。事在餘杭地界，又有負責的縣丞與一幹門派中人相助，再不會無人接應，更不會凄涼收場。

蘇槐序同他磨磨蹭蹭走過鎮上，擡頭還有很長的一段山路要行。師伯那些燈罩便在他們經過時亮起，照得樹林影影幢幢，蟲鳴都輕了。

荀子卿看他有些昏沉，忙提醒他注意台階，邊道：“你慢些走，若走不動了，我陪你歇一歇。”

“再下一場雨便要秋涼了。”萬花笑着傍在他身側，望着模糊的石徑，到了半山真的漸漸走不動路。

并非他體力不支，而是有人攔住他們去路。

行知手持禅杖，氣喘籲籲地立到他們三步開外，而後單手拜一個佛禮，道：“貧僧去早了，兩位還未回茶莊。”

蘇槐序順着他的目光也瞧見了天邊的朝霞，再看他臉上刮破的一小塊，明白府衙已經打完了，遂笑道：“原來大師不是抄近路特地堵我們。”

身旁的荀子卿卻冷了臉面，将他扶着在青石上坐下，自己則側身擋住行知的目光。

行知一愣，念及自己先前也是這般在山道攔路，不由自覺莽撞，急忙道：“道長不必戒備，貧僧并非是要做什麼，說幾句話便走。”

不料，荀子卿依然沒有讓開，隻道：“想必之前有些許誤會，塢城沙鎮之事，當由隴右節度使與各州刺史作證，青岩萬花谷想來并不縱容門徒，也定周密調查過。現若大師與我們素無冤仇，不妨各行各路。”

“貧僧此來正是要辭行。”行知不亢不卑地再行一禮，“小僧受八關齋戒，卻未明心靜意。但見彼之人怆然凄苦，自負武功斬業護生，便行魯莽之事，所幸未有大過。還望蘇施主與荀道長寬恕貧道曾冒失妄言，小僧當靜心修行為上，日後就此别過了。”

“師父他說，對不起。”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草叢裡敲邊鼓。

荀子卿認真聽完他緩慢又清晰的剖白，又瞥了眼草叢裡的小光頭，當即還了行知一禮，道：“還望大師此行順利。”

“秃驢，你要去徑山禅寺便快去。”蘇槐序在後邊忽然出聲，偏了偏頭露出垂垂長發與半張臉，道，“我已托葉蕪菁的人順道給你遞了拜帖，隻是早前黑市隻知禅寺、不知茶莊有入口，故而多次騷擾。老禅師年事已高也受了傷，你怕是要做個送終的弟子了。”

行知周身一凜，宣了句佛号、渡過一聲般若訣，忙不疊拜了便走。

“師父，等等我呀！”福慧從草叢一躍而起，提着扯斷的布鞋一路跟了上去。

荀子卿待人走了才放心轉身，瞧着笑眯眯坐着看他的萬花，不解道：“你這麼看我作什麼？”

“看道長如此關心我，我合該讓秃驢打一下。”蘇槐序笑着答，看他的眼神逐漸朦胧，并沒有起身趕路的意思。

荀子卿繃着嘴角不忍斥他胡言亂語，望着他的越發迷糊的笑顔終忍不住道：“你讓我勿為不值當的事煩憂，你的事，如何能不值當？我怎麼從未聽你同門說過此事？”

蘇槐序斂了笑，緩緩歎了口氣：“蔣師妹白走了一趟來回，還好她提前向谷裡禀報了情況、處理好了後事。等我回到青岩，除了回答長輩們一些疑問，便不再有人提起。再後來正如秘書郎所料，不出兩年便天下大亂。他早早去隴右與人密謀商談也無濟于事。”

荀子卿聽罷，忽然面露憂慮：“蘇漓答應幫你，你許了他什麼好處？”

蘇槐序一挑眉毛，見他猜到，便用輕巧的口吻說：“不過是替他旁審一些人犯，拘了幾日就放了我。”

“真的？”荀子卿朝他伸出手。

蘇槐序一把将它攏在掌心：“真的。”

‘“那……”荀子卿猶豫着，輕聲問，“令尊的病後來好些了麼？”

“他春天的時候便去世葬了，已經沒有回去的必要。”蘇槐序答。

荀子卿心下一緊：“竟是遲了？”

蘇槐序搖頭，摩挲着他的手掌，在晨曦的光裡朝他微笑。

那天他眼睜睜看着那些人慘死，又放走幾個、讓他們人不人鬼不鬼活下去，轉身便看到先前那男孩子同他虛弱的母親驚恐地逃離。

而後蘇漓先刺史一步找到他，沒說一個字便将他帶進了一處地牢，還将鑰匙放在他手裡讓他去留随意。

那裡關了不少抓來的探子與刺客，像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被一波又一波提審。偶爾遇到不肯開口的，獄監用完刑便自然求助于一旁看着的萬花。

蘇槐序彼時放空了心思，或用藥用針，或使毒截脈，在陰暗的地牢與營房往返，住了一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