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叵測、世事陰詭,那些人犯的供詞全無實據,卻直指一年多後的動蕩時局。
蘇漓的隴右之行無功而返,待塢城殘局被逐一收拾,便動身回京。臨走時他找到蘇槐序,說阿耶已逝去多時。他身在偏遠小城,送信的輾轉找不到他的人,這才遲了這麼久送到。等他收到,殓殡葬已畢,連齋戒都結束了。反正都是晚,也不差這幾個月,什麼時候去吊唁都一樣。往後他們兄弟兀自珍重,方有重聚之時。
蘇槐序又獨自留了幾日,等終于決定動身去往驿站函館,發現柏文松等不及也收不到信,早先行離開了。
隻是師弟獨留了幾封信函轉予他,是荀珽的筆迹。
今時此景,萬事蕭條,唯信函字句矍铄、生機盎然。他不知如何回信,便作尋常口吻答複,而後照舊計劃,往東拜訪俠客島。
他在那裡待到入冬,又返回長安過了整個冬天,直到春芽萌發才回到青岩。
柏文松聽說了塢城的事,絕口不怨他爽約,反而興沖沖再交給他一沓信函。
蘇槐序磨磨蹭蹭拜訪完師長,又去藥王那裡交待了沙鎮毒源的細枝末節,而後收了師弟泛濫成災的兔子。一番忙碌後,才找出那沓信,提筆才覺梨花雪。
而伊人筆墨端正,勾出秋葉冬日,惟願歲歲平安。
星霜周轉,他發覺師兄師姐的聲音似乎開始模糊,邊關将士的軒軒韶舉也有些褪卻,連天的大火時常在醉後焚燒,隻是少了些焦糊味。
四月槐序,喚他“蘇澈”的人越發少了,偶在窗外聽到,也覺是莺啼迷人耳。
蘇槐序在屋内擡頭又俯首,繼續抄着藥材名目,不料屋外又有人喊他“蘇大夫”,清越的嗓音蓋過了聲聲鳥鳴。
蘇槐序推窗看去,隻見荀珽站在不遠處,一身素白立于花樹下,戴冠束發、松筠之姿,沖他颔首緻意。
那一年槐花始開,終覺春暖。
荀子卿聽他娓娓道來,不禁怅然自失,不知該氣他胡扯的“拘了幾日”,還是該感懷那一樁樁憾事,或是催他歇夠了快回茶莊治病。
蘇槐序看出他的低落,反倒寬慰道:“世事無情卻仍算寬厚,即便我趕得及,到了卻發現無能為力,豈非更悲涼麼?”
荀子卿一聲喟歎,垂眸看他:“蘇漓竟在那種時候叫你做那等事,你若找他清算,我絕不攔你。”
“哦?荀道長不是先前還說,他是我兄長、不會害我的麼?”蘇槐序趁機打趣道。
荀子卿怔了怔:“我又不是仁愛的儒生,修道理當順應天理人倫道義。他如此待你,我怨他不得麼?”
“怨得怨得。”蘇槐序笑得暢快,伸手撫上他的面龐:“我還能見你,便算不遲。”
荀子卿覆上他冰涼的手指,微微搖頭:“阿澈,你一直以來未曾吐露的事,便是這些麼?”
“自然不是。”萬花見他不信,又道,“那時候你受傷未愈,我收到你師父邀你回去的信,就給瞞着回絕了。”
荀子卿愣住:“竟有這種事?可是,這不過是小事,你……”
“真的,隻是這件事而已。”蘇槐序這次是真的信誓旦旦,看着他,認真道:
“不是沙鎮、不是塢城,也不是我回長安遲了,或是戰亂那幾年别的事。它們雖深刻,可它們過去了。
我也曾在某一年重回塢城遺址,他們所有人的埋骨地都已被風沙掩埋、再也找不到。那時斷裂的城牆也快沒了,現在若找去,恐怕連塢城都尋不見。
師兄師姐們的聲音消失殆盡,往後越來越少的人記得他們。可他們留下的行李與文獻被送回了青岩,技藝與妙法世世代代都會傳下去。
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邺城不再有中毒蠱的人,也沒有第二個傅秋雨。你們的種種,皆是為了今日邺城的平和。
子卿,它們都過去了,也都會過去的。”
蘇槐序柔和的嗓音響在清晨含露的林間,捧着他的面龐,一字一句說給他聽。
他不能令他擺脫夢魇,也無法治愈亂世之殇。可他能從此陪伴他,用十足的耐心長長久久地,直到一切都化為風沙過往。
晨光熹微而後朝霞旖旎,荀子卿立在樹縫漏下的光亮裡,明澈的雙眸似透過他看到悠遠處,繼而輕聲開口喚他:“阿澈……”
“子卿,日子還很多很長。”蘇槐序莞爾,仰面在他額間印下一個愈發滾燙的吻,又笑着眨眼,望向已隐約可見的茶莊,“我走不動啦,快叫人把我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