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雨殺去最後一絲悶熱,荀子卿在輕柔的風聲裡張開眼,隻覺四周清涼不燥、馨香氣清,渾身上下都有說不出的暢快。
他踏踏實實睡了個好覺,似這般長長久久地陷入了沉而無夢、酣然無憂的睡眠,是多少時日都不曾有的。周身經脈暢行,更是帶來無比的松快,令人飄飄然想再睡過去。
他迷糊了片刻,透過飄動的竹簾,瞥見正午的當頭日光。
荀子卿大驚之下撐坐而起,豈料筋骨牽扯,酸痛猝不及防襲來。他忍不住嘶聲,披衣将腿腳挪到床下,足弓觸到木腳踏的刹那,腳踝也牽扯着酸疼起來。
跟着清楚想起點滴,道長便耳根發燙。這哪是他口中說的盡興?根本就是将骨頭全拆了,再重新拼過。凡是習武練不到的肌肉和骨,全盡情拉扯了一番。
他暗暗叫苦,邊轉着手腕腳踝,擡眼看到熟悉的内設陳飾,熏爐袅袅、繡球插瓶,才後知後覺自己被挪回了主屋院落。
邊幾鏡裡映出自己的臉孔神采奕然,長發洗淨幹透、挽了一半松髻在頭頂,仿若無事發生。他低頭掃了眼幹淨柔軟又收拾整齊的絲袍軟帶,若不是隐有不适感,且渾身像被綁過粗繩那般酸得動彈不能,他差點誤以為昨夜不過是夢幻。
而現在這個時辰,早就誤了送别。
荀子卿無奈歎息,幹脆多坐了一會兒,在雀鳥的吵鬧聲裡隐隐聽得有人在院外交談。
蘇槐序正捧着食盒站在廊邊與伍嬸說話,素衣緩帶笑顔雅然,秋花垂枝壓彎了樹梢墜在發頂,光景更勝春日融融。
花影搖曳,鸱鸮追着一隻鴿子當空掠過,吵得人注目。萬花偏過頭便瞥見院門微動,門扉悄悄開了又關。于是他心下了然,三兩語結束了話題,等伍嬸走遠了才去叩門:
“道長,可否允許在下入内?”
院内無人應答,他便兀自推門而入,順着石徑緩緩走進去,恰見荀子卿正襟危坐于榻,垂眉斂目運氣調息,發髻重新梳得一絲不亂,容顔淡然不驚,似乎不介意他來。
蘇槐序正色,微微一禮:“在下未等入夜點燈,便唐突而至。道長,可否寬容?”
荀子卿不置可否,卻因這調笑的話語略不滿,膝頭的手不覺握成拳。
蘇槐序将食盒撂下,輕咳一聲道:“那……可是怨我誤了你的時辰?”
聽他語調得意,荀子卿不禁眉頭微動,開口:“你……一早便存了不讓我去的心,眼下明知故問,唔……”不及語畢,嘴裡就給塞了什麼馨香馥郁的軟點。
他猛然張眼,看萬花笑意盈然對上他埋怨的視線。
“道長說的極是,确是我的過錯。不過我早上來得及,還是替你送了送他們。哦……師弟說如意樓新做了梨糖桂花酥,辰時開門就能賣空。看在我一早去的份上,道長就原諒我罷?怎麼樣,好不好吃?”
萬花問得太過狡黠,荀子卿自然沒法答,看進他帶笑的眼眸像是看進了一池風月秋花,對方貼身的苦茶沉香味絲絲縷縷飄來,沁涼的烏發瀑布般垂至手背,令他縮了縮手腕。他隻得默默吃完酥點,又接過一杯茶水漱口,方道:“師叔那般聰慧,恐他記你一筆。”
蘇槐序已然将午飯擺好,用碗将他手裡的茶杯換走,滿不在乎:“我看他胸懷坦蕩,不是在乎那些虛禮之人,怎麼,他從前很難相處麼?”
“倒也不是。”荀子卿邀他同坐,道,“小師叔母家是範陽盧氏南祖房支的姻親,故他打小生活是極為優渥的。我聽說他幼年體弱,總不見好,這才被送來華山将養,順受正道之禮。再加上師叔少時樣貌姿态、劍術武功均是翹楚,心性難免傲一些,是見不得背後作弄的。”
“好,好。”蘇槐序滿口答應,隐下和楚潇交談之事,抿了口茶水,道,“這還是頭一回聽你說這些,楚師叔還有這般背景。”
“嗯,聽長輩說,那一年華山多添了一整年的香火錢。我入門時也年紀小,看他會玩鬥花、賭酒,還有許多時新的花樣,也不知他從前在長安城住的時候是見過何等紛呈的光景。”荀子卿感歎,“小師叔後來身體健朗起來,隻是再也沒離開過純陽宮,也未有人來接了。”
蘇槐序聽罷更好奇了些,想來楚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興許在長安還碰過面。不過盧氏南支住得遠,加上姻親關系還是母族,戰亂一起,楚潇的族人或早散了。
同樣離散的,又何止他一個?蘇槐序記起荀珽說起自己生平,乃是一般富庶的儒業之家送其入門強身健體、學道添花,平安順遂得太過尋常因而沒多少可講的事迹。荀珽學得出色,便留在華山,偶有往來書信敵不過漸行漸淡,戰後便不再聯絡了。
他問過一回,荀子卿隻道他們匆匆南遷自保,往後恐也難再見面。感情疏遠,荀道長并未有多少憂傷,也不再提及,說畢竟偌大華山,多的是無父無母、骨肉離别甚至肝腸寸斷的同門。
萬花望着他平靜的面龐不禁心緒下沉,擡手拂過他額前碎發,緩聲道:“你若哪天回華山住,我可每日去三清殿外接你的。”
“接我……作什麼?怕小師叔為難我麼?”荀子卿不解他為何惆怅,遂道,“他待我們寬和,你不與他起沖突,他絕不會和你計較。何況我們是晚輩,于理也當尊敬些。故而,你還是少在他眼皮底下做什麼。”
“子卿說得是,我給了送别禮,還給船夫多付了買路錢,想來小師叔不會怪罪我了。”萬花邊說邊朝他眨眼。
荀子卿有些詫異,捧着碗不知該問是什麼送别禮、還是為什麼付了買路錢,最後隻搖搖頭。
蘇槐序見他若有所思吃得慢,将燴肉盤子直接推到他跟前,“伍嬸一早就同我備下的,合口味麼?”
荀子卿添了幾筷子,點點頭,朝伍嬸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蘇槐序了然:“她最近是辛苦些,不過伍書生瘋了便不再裝神弄鬼,現在反倒隻會小聲念叨着哭兩聲,也算清淨。方才她同我說話,給伍辭淵要個方讓他少哭一些,我便答應過兩日去瞧一瞧……”
他話未說完,隻聽一聲鳥鳴長啼,方才捉鴿子的鸱鸮猛地落在近側枝頭,踩着戰利品神氣活現地擺給屋裡人看。
蘇槐序一時語塞,半晌才道:“它可不是我馴養的。”
荀子卿忍俊,望着它抓下無辜的鴿子,惋惜道:“有他在,餘杭的信鴿恐要少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