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中準備直升嗎?”
陽光刺眼,他們躲在走廊盡頭避涼,現在是午休時間,簡泉和江港元趁着沒老師的時藏在這裡。
夏天總是熱得人不舒服,好在這裡的大石柱實在涼快,隔着一層短袖躺上去很是舒服,他們一人一個,中間隔了大概半米長,說悄悄話也可以;頭頂是繁茂的大樹葉,綠油油的,看久了眼睛也不難受,炙熱的光線跳進其中玩捉迷藏,一點都不刺眼。他們就在這個夏季的每一天中午來這裡眯眼休息。
江港元冷不丁冒出了這麼一句,簡泉有些懵,他挪了挪身子,把當作眼罩的口袋扯下,嗓子還啞着:“什麼?”
“簡泉,你高中準備直升嗎?”他坐直看向他,聲音裡有藏不住的疲憊。
簡泉露出來的小臂貼上了那石柱,涼得他一激靈,瞬間清醒了好多,他回:“會,家裡一早就安排好了,而且高中部的教學資源也很好。沒有意外的話,可能大學也還是在本市。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江港元下意識搖搖頭,随後怔住,他快速地眨了眨眼,良久後才說:“家長想讓我去外地上高中。”
知了還在發瘋地叫,簡泉覺得它們簡直能把還在睡覺的同學吵醒。
江港元沒再看他。他的指頭動了動,這才感覺到他小臂緊貼着的那面石柱,現在已經沒那麼涼了。
又要分别嗎?
他喉間發緊,想說話卻沒有聲音。葉子的影子打下,像把鈍劍指向低着頭的江港元。
簡泉突然就很想哭。
夏雲塘沒錯,江港元也沒錯。有錯的好像是他們的緣分、他們的關系。是不是如果不認識,就不會有分開要承擔的痛苦的風險了?
他有些難捱地捂住眼睛。但是已經發生了,不舍是真的,不想讓他發生也是真的,在一起的快樂也是真的。
試一次呢?
“我不想和你分開。”他也不知道試什麼,但是他覺得如果現在不說出這句話,日後他大概率會後悔。
因為江港元不是夏雲塘,他們也不是竹馬,所以分開後很可能變成泯然衆人的兩粒粟,被不同方向的河沖走。
沒那麼獨一無二刻骨銘心,也沒有時間見證過所以還聯系的必要。這就是他和江港元現在的關系。
他第一次先離開了,午休還沒結束,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匆匆撂下一句話:“但至少在最後的兩個月,我們還是和之前一樣吧。”
這一相處,竟然就到了同一所大學。他們走過了青春期,走過了可怕的高三,然後到了大學,他們好像終于自由了。
在那個沒有作業的暑假的某一天,當簡泉挂掉江港元那通報喜電話時,幾乎是一瞬間的事,他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掉了,哪怕那時他的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他覺得江港元是一片流星,因為他的願望實現了。
他們竟然可以不分别。
在那之後他整個人好像陷入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裡,可能是因為起碼三年還在一起的底氣,他開始向江港元敞露更多的自己,甚至可以說是依賴,他發現手裡緊攥的那根稻草緊緊地紮在泥土裡,他不會墜崖,他很安全。
他最後把原因歸于“喜歡”,是因為他喜歡江港元,才有的這些反應,甚至還可能在更早的時候他就喜歡上了。如果江港元對他沒有吸引力,他怎麼會允許他的靠近,他大可以鑽在自己的孤獨裡。
但他強硬地把他拽出來了,所以自己的喜歡是理所應當的。簡泉這麼捋着思路。
高一的第一個學期平安度過,他越發不能壓抑自己的發現。他決定在那年冬天給江港元表白。
簡泉記得,在有次他和江港元閑聊的時候,對方給他說他幾乎沒過過一個團圓年,家裡總是很冷清,隻有他和他的母親。
“不過那樣也挺好的,雖然很安靜,但總比我爸回來随便找個理由打我一頓好。”江港元很輕松地說,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
“我媽會在一旁輕蔑地看着我,”他回憶着,一隻手摸着胳膊上的疤,頓了頓說,“就算我是他們的孩子,但我總覺得‘家庭’這個概念在我們這裡是不成立的,血緣也沒辦法改變我就是個外來人的事實。”
江港元總是這樣,會讓簡泉覺得他似乎一直受着重力的影響在向下墜、在堕落,他忍受着那股将把他也拉下去的陰郁,開口問:“阿姨和叔叔為什麼要這樣?”
江港元的笑不見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想了會,回他:“很簡單,阿泉。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他說大概在他九歲的時候,有次那女人喝得不省人事開始亂砸東西,鬧出很大的動靜,他對這聲響不怎麼意外,有時還會戴着耳塞躲在角落看,就當是一場喜劇默片。
隻是那天他很不舒服,作業也因為這大聲響沒法完成,不得已就下去看是什麼情況。
不巧的是,盡管江港元這次還站在之前的觀影位置,但他卻和他的母親對視了。
——那是相當驚心動魄的一眼。
夏佩錦一手拿着瓶葡萄酒,一手握着玻璃碎片,鮮紅的血止不住地順着她的胳膊流,把一片衣服都染紅,她起初隻是晃神地與他對眼,在看清他後,那雙眼就好似瀕臨死亡前找到了獵物的豹子,發紅發狠,江港元幾乎要懷疑她的眼角即将裂開。他站在原地幾乎忘了呼吸,一動不敢動。
外面天已黑,這座别墅的客廳開着昏暗的燈,外面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江港元想要尖叫。
他屏住呼吸,手垂在腿邊捏着肉,讓自己盡量不要引發她更大的情緒波動,明明他母親站在光裡,為什麼卻像個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鬼?他想不通,眼裡立馬蓄滿了淚,而夏佩錦不知何時又悠悠地喝起了酒,準确來講她是把那灌酒從頭上澆下,這下她全部的白都被染紅了。
像是外面下了一場紅色的大雨,而她狼狽地趕回家。再擡頭,他母親眼裡的那些瘋狂的狠戾都消失不見,一種讓江港元更心驚肉戰的情緒湧了出來。
“快點跑啊,賤種。”
他已經成為獵物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轉身跑回房間的路上摔了多少下,但他想自己的求生欲從來沒那麼強過。他曾經偷偷給自己塞安眠藥,也試過拿小刀子往自己胳膊上劃,後來再想起這事,他甚至還會開玩笑:假如以後真的想死了,去激怒母親,求生欲一下子就有了。很地獄的笑話。
當他被他媽媽一邊尖叫痛罵追趕一邊因着急忙慌磕碰摔倒時,他沒想過自己會這麼痛苦的根源竟然會在漫長的幾分鐘後以那麼滑稽的方式被解答。
他躲進房間,然後幾乎是跪着鎖好了門,與此同時一聲悶響從門上傳來,應該是那瓶玻璃酒砸上的聲音,他沒有時間喘氣,立馬去挪自己盡可能能挪動的重物去堵門,他毫不懷疑他媽媽會去取刀砍上來。
把書桌、床頭櫃和書架都挪過去,他幾乎完全筋疲力盡,在喘氣偷生期間,他終于不再聽見那暴烈如雷的聲音,一片寂靜之後是他母親崩潰的哭聲,她叫喊着:“我恨你!江港元我恨死你了!他本來要回來的,他本來會回來的!”
“你個賤種!你個賤種本來不應該出生的!”
媽媽,我知道的,我也不想活,為什麼我偏偏是你們的孩子。
“江萬乘!你回來!你看看這就是我為你辛辛苦苦生下的種!你憑什麼出去找别的女人!我哪點不比他們好!”
江港元很不解,他想,媽媽,你是瘋子。沒有人愛瘋子。
“江港元——我不應該生你的,我的身材、我的皮膚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生所以你毀了……!所以他才找别人!你為什麼這麼不争氣!?為什麼我生了你他還是出軌!我大着個肚子天天在家等你啊萬乘……萬乘你看看我,你不要抛棄我,我還是有用的啊萬乘……”
“港元,對不起,媽媽不應該生你……太苦了……”
媽媽生病了。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母親絕對得精神病了。
她怎麼可能會對自己說對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