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将過,簡忻第二次踏入驿館。賬房沒熬過龐白,早回外間休息。龐白獨占中廳,膝頭橫放近三尺的鐵劍,聽到聲響,犀利的目光從破裂的草帽縫隙直射大門,不帶絲毫倦意。
說過叫簡忻放心,龐白的肩膀就扛的起這幾個字。
簡忻微微一笑,走過去同龐白大緻講述了外面的情況,耳語交談幾句後進入龐白身後的客房。
房門未鎖。
陳浥塵仰趟在床上,面色由先前的蒼白轉為低燒導緻的淡紅,眉頭緊蹙,呼吸深深淺淺,顯然沒睡踏實。芩兒勞累一天,和衣趴在床頭,反倒睡得昏天黑地。臉蛋壓着手臂,美好的眼線下擠出白嫩嫩一個小包子,嘴巴微微翹着,淡粉的唇色純潔高貴。
簡忻靜靜站着,看了好一會兒,拿起陳浥塵的外衣蓋在芩兒身上,剛要離去,陳浥塵卻醒了。
說是醒了,眼睛并未睜開,隻是低聲道:“慢着。”
簡忻轉過身,打量着極端虛弱的傷号,用比傷号還低的聲音戲谑道:“陳将軍身體好些了?”
陳浥塵的狀況并不好,雖然得到芩兒的精心救治,但旅途颠簸還是會劇烈放大新傷舊傷的疼痛,加劇不可避免的感染。而這些傷痛根源的制造者——簡忻,不僅沒表示歉意,反而以優越感十足的眼神和戲谑口氣來表達上述問候,足可以解讀為一種挑釁。
盡管虛弱到每次呼吸都需要莫大力氣,陳浥塵仍然強迫自己睜眼,從容注視簡忻。那樣的眼神,有如統領千軍萬馬的笃定,強大,讓人輕易忽略掉他身體的傷病局限。
目光交彙,簡忻忽然覺得自己無聊透頂,發什麼神經呢,非要和一個半殘較勁。
小心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簡忻不露痕迹的蛻變為一個充滿同情關愛的正派青年,聯系剛才的話語,似乎是句再平常不過的善意問候。
“正好陳将軍醒了,我來這就想交代句話。紅衣教殺洋人鬧過了頭,我出去收拾收拾。師兄外面守着,陳将軍盡管安心休息。”目光掃過芩兒天真無邪的睡容,聲音又壓低幾分:“天色不早,我也不打擾了。”
“慢,”見簡忻想溜,陳浥塵攢足力氣道:“非要去麼?”
簡忻看的出,對方緊蹙的眉頭鎖着大把大把的疑問,沒想到問出口的卻是這句,便堅決道:“必須去。”
無言對峙片刻,陳浥塵最終打破沉默:“大批紅衣教徒集結在陸清一帶,西洋人的兵艦也駛入内海,處理洋人的事情多加小心。”喘息一會接道:“回來後,我還有話問你。”說完閉上雙眼,不再理會簡忻。
簡忻暗暗吃驚,陳浥塵的坦誠相告和情報本身都太突兀了。盯着對方憔悴的面容,似乎想從其中推測出新鮮出爐的情報具備多少可信度。
一眨眼的功夫,簡忻放棄這個念頭,真心實意的說了聲:“謝謝,我自有分寸。”
走到門口,心神紛亂的簡忻又補充道:“如果明天一早我回不來,你們自行趕路,我們晚上在朓洲的運河碼頭彙合。”
結束探訪,掩上房門,簡忻有些自嘲的想,某人好命,躺在被窩裡也能坐收天下情報。怪不得陳浥塵在地圖上特意标識了塘坊驿館,之後才轉入運河漕運。這家夥,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啊。
簡忻走後,疼痛和疑問執着盤亘在陳浥塵的腦海之中,無論如何難以入睡。
某人再次開小差跑了,一項事關重大的任務好似休閑旅遊,幹什麼全憑興之所緻,毫無顧忌。尚書大人的警告充耳不聞,扯進芩兒,拉上他師兄,帶上重傷的自己啟程上路,能突破的底限差不多全部突破,卻在意外疊起的情形下順利走到現在這步。
一貫尊崇軍令如山的陳浥塵不知如何評價他這個聰明過頭膽大妄為的同行夥伴,正如簡忻對陳浥塵的無限好奇,倆人不約而同把對方歸于無法理解揣摩的“奇葩”類别。
院内,飒飒夜風揚起花草的清香,簡忻頭腦略顯沉重,便背靠院牆,雙目微阖,快速做了一周天的行氣吐納,盡數驅趕掉身心疲憊。
忽有所感,睜開眼睛,發現一張馬臉撲閃着一對極不協調的秀目,好奇望着自己。
哈,錦猊!
簡忻童心大起,眼觀鼻尖,眼珠内斂,登時做出個對眼造型。錦猊心領神會,長長馬臉左搖右晃,黑眼珠咕噜噜亂轉,偏是放不到該放的位置。嘗試幾次依然得不到要領,隻得滿懷幽怨的求助模仿對象。
簡忻樂不可支,拍拍錦猊的脖子,輕聲道:“好好保護芩兒,回來教你。”說罷欠手欠腳一掀錦猊毛茸茸的屁股,那獸兒呲牙咯咯“大笑”,打了兩個滾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