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仗已準備半年之久,幾天後糧草齊備,兵馬集結整頓完畢,白民拜别父母出發,隻是一出京城便換了快馬,帶上親衛,日夜兼程趕到榆州,擠出十天時間來尋找萬辛兒托付的弟弟。路上時,他一度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亡母托孤時無人在側,他就算不信守承諾也沒人知道,況且他跟萬辛兒本就沒什麼感情,又何必還去管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弟弟?
萬辛兒回宮已九年,這九年裡一個出生不足一月的孩子流落在外,是否能活下來都未必,也許他根本找不到那個穩婆,也許找到了,卻得到弟弟早夭的消息,也許弟弟被過不下去的老婆婆賣給了别人,也許……也許……
但他還是一刻都沒停,一直找到槐樹鎮,大把銀子撒下去,要打聽一個人的消息就會很容易。白民在一個破敗的小院子裡找到了那個孩子,那時候司如卿已有九歲,可身量不高,瞧着也就六七歲的模樣,身上衣服松松垮垮,破的地方無人縫補,髒亂到不成樣子,手裡拿着一塊餅正要啃。
白民走到他面前,司如卿擡頭望他,隻這一眼白民就明白,無需信物,這一定是他弟弟,是萬辛兒的孩子,因為那雙眼睛跟萬辛兒實在太像了。說來也怪,他在宮裡有好幾個兄弟姐妹,除白璋外都沒什麼感情,直到這一刻看着這個孩子,才怦然生出一種血脈相連的微妙感。
這是萬辛兒生的孩子,是他弟弟,他們是同一個人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人。
司如卿見到他有些怕,瑟縮一下把餅藏在身後,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是誰?”
白民蹲到他面前,說道:“我是你哥哥,專程來找你的。”
司如卿道:“哥哥?”他從小沒爹沒娘,隻有一個老婆婆養他,還對他不好,動辄打罵,卻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但這人生得這般好看,比他見過最漂亮的姐姐都好看,一定是個好人,理應不是騙他的。
白民不顧他身上髒亂,将他拉過來,問道:“家裡沒有大人嗎?”
司如卿道:“當鋪,賭坊,不知道。”他自懂事起就跟一個老婆婆一起生活,老婆婆平日裡最多給他口吃的不讓他餓死,其餘時候也不管他,每天倒有大半日泡在賭坊裡,輸了錢回來就打罵他,說都是他這個沒有人要的野種害她輸錢,他怎麼還活着,怎麼不去死,小短命鬼,也不知爹娘死去了哪裡,這麼多年不來找他……司如卿聽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全當耳旁風。
但就在今天,那老婆婆欠下賭債的債主找上門,她沒錢還,便去搶司如卿從小帶在身上的玉娃娃,要去當掉還債,司如卿拼命護着,被打個半死還是讓人搶了去。那是他娘親留給他的遺物,以前餓得睡不着時就拿出來看看,對着娃娃小聲叫娘親,總想着也許有一天娘親會回來找他,一見到玉娃娃就會認出他,把他接走,可如今玉娃娃沒了,他再也沒辦法跟娘親相認了。
老婆婆輸錢後,有很多次打這個玉娃娃的主意,司如卿到處亂藏,不敢讓她搜去,今天終究還是沒能留住。
白民不知這些,拿出萬辛兒交給他的玉娃娃,問道:“你認識這個娃娃嗎?你應該也有一個。”
司如卿看見後愣了愣,忽然嚎啕大哭:“沒有了,沒有了,被搶去了,她說要當了錢還賭債,我的娃娃沒有了。”
時進深秋,司如卿衣衫單薄,在風裡哭得瑟瑟發抖。
“你别哭了,”白民給他擦幹眼淚,脫下外袍把這孩子裹上,抱出門去:“當鋪在哪兒,你帶我去找,我們把娃娃贖回來。”
玉娃娃當的錢财還掉賭債還有剩餘,老婆婆又拿去賭,白民帶人在賭坊找到了她。但他還沒心思審這個人,隻讓手下将她關押起來,先帶司如卿去看大夫。
衣服一脫才發現,這孩子瘦得皮包骨頭不說,身上還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才被人打過一頓,大夫給他處理傷處,診斷後說這孩子一看就是從小沒吃過飽飯,這才長得比别人晚,九歲的人了還像根小蘿蔔頭一樣,以後可得好好養着。
白民有些為難,他如今還在出征的路上,跟大軍彙合後就要開赴涼州,若在以前還可以,可現在最難的就是好好養着,行軍艱苦,軍營裡怎麼可能好好養着?司如卿本就比尋常孩子弱小,到了涼州那個地方,再跟着他四處征戰,隻怕拖也拖死了。
他想了很久,晚上給司如卿洗澡時問他:“我要去打仗了,打仗是很苦很危險的事,吃不好穿不好,一不小心還會被人殺死,你跟着我很危險,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在戰場上,你如果想随我去就要做好準備。但你若是不願去,我可以給你買座宅子,置下田地,找些可靠的人照顧你長大,日後你想讀書考取功名也好,想當個鄉紳富賈也行,都依你,你覺得呢?”
司如卿連想都沒想就答:“我跟着哥哥。”
白民道:“跟着我可能會死。”
司如卿道:“哥哥來之前,我有很多次差點死了,我早就不怕死了。”
白民道:“那若是我死在戰場上,剩你一個人怎麼辦呢?”
司如卿道:“那我也上戰場,運氣好就替你報仇,運氣不好隻能跟你死在一個戰場上了,不是說打仗親兄弟嗎?我是你的親兄弟,自然應該跟你一起去打仗。”
白民笑了笑:“這都誰教你的?”
司如卿道:“我偷偷去茶樓聽過說書。”
如此說定,白民也就不再為難,将孩子從浴桶裡提出來擦幹淨包好,說道:“睡覺吧,明日處理完這裡的事我們就走。”
睡至半夜,白民突然驚醒,覺得胸膛裡熱烘烘的有人拱來拱去,是司如卿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他的被子裡,正伸手想抱他。白民一把按住這孩子,問道:“不睡覺,瞎折騰什麼?”
司如卿一說話卻帶了哭聲:“我夢見你走了,我有點兒害怕。”
白民心裡蓦地一軟,放開手由着司如卿抱緊他胳膊,說道:“好好睡吧,我不走,就算走也會帶上你,以後你就一直跟着我,不會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