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開國以來，科舉取士皆為通榜，不封卷，不糊名，不謄抄，文章試題出自誰手全然公開，不僅如此，試卷應答好壞對入選與否的影響幾近于無，隻因進士錄取名單，大多早在開始之前就已定好。

如無意外，每年正月開考，二月放榜，是以舉子在年前秋日開始忙着四處行卷，即将平日裡的詩文作品工整抄錄，編纂成冊，進獻給達官顯貴乃至主考官本人，隻要身負真才實學且得到賞識，入了考官青眼，此次科舉就算是榜上有名了。

可話又說回來，貴人豈是那麼好見的？每年應考舉子數萬，及第者僅有幾十，若才名不顯，投卷無門，那落榜之相也就一眼可知了。

如此一想倒也難怪蟾宮這金銀鑄就的門檻都能給人踏平，雖說這裡一舉一動花費甚巨，一壺好茶都敢開價數十兩，但隻要覓得貴人舉薦，登上天子堂，這些錢便不算白花了。

隻可惜這金銀門檻無形中也是一道更高影牆，身無背景，家境貧寒者生下來便被隔絕在外，此生是怎麼都踏不進來的。

前一陣子皇帝在朝堂上指定三公主作為明年科舉主考官，她領旨謝恩，看似心思沉重，成竹在胸，一下朝回到公主府，大門一關立刻就是一頓癫狂痛呼：“啊啊啊啊，為什麼是我啊，憑我這點兒才學怎麼可能看得出誰文采出衆誰沽名釣譽，總不能亂選一氣随便點幾十個人吧，那到殿試時父皇一試可不就全都露餡兒了？陛下罵我事小，可别再給我扣個科舉舞弊的帽子，那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啊啊啊啊，我怎麼辦啊我，本宮可真是好生命苦，誰來救救本宮啊。”

她哀嚎地過于凄慘，一群男寵摸到消息，等在公主書房外抻着脖子看，隻是誰也不敢進去勸說一句，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好，反倒将公主殿下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好在有那機靈的想起公主平日裡頗為倚重晉子充，此人作為公主的入幕之賓，多次為她出謀劃策，協助她将皇帝派下來的差事辦得漂漂亮亮，一手詩文更是藻繪炳蔚，起草的奏折還曾得到過皇帝贊賞，眼下公主正當憤懑，想來除了晉子充之外更無一人能将公主安撫住。

立刻有人打發侍女前去請晉公子，他匆匆趕來，敲門進了書房沒多久，公主果然怒聲漸消，再出來時已恢複端方肅穆的模樣，一見男寵們都在，冷聲訓斥：“都聚在這裡做什麼？本宮這陣子忙得很，沒空召見你們，都回去吧，隻待在後院就好，沒事别出來閑逛，再讓本宮看見，仔細你那條小命。”

可不是嗎，她主持本次科舉，明年正月之前定會有官員時時過來拜訪，為她舉賢納才，一旦讓各位大人看見她的男寵，那可成何體統。縱然她聲明在外，可是聽見是一回事，真撞見就不大好看了。

晉子充給她出的主意就是先到蟾宮裡來坐坐，就算選不到合适的人，至少蟾宮裡積累着許多往年優秀舉子留下的詩文，多看一看也能長長見識不是？三公主欣然前來，看了幾天之後再次感歎：“本宮可真是才疏學淺文辭鄙陋啊，你挑出來的這些詩隻說好，可是本宮不管怎麼看也瞧不出好在哪兒啊。”

晉子充安慰她：“殿下看不懂沒關系，卑職看得懂就可以了，來，譬如這一句詩的尾聯……”

當然衆位舉子一聽到消息說三公主近日多于蟾宮盤桓，紛紛到此組局，飲酒作詩，閑賦對詞，提起筆來寫一句吼一聲，就盼着哪句詩讓公主聽了去，入了公主貴耳，以得公主青睐，從此直上雲霄。

然而三公主來了幾次，一個得到她主動召見的都沒有，主要是晉子充替她聽了不下十幾場，說沒什麼出衆的人物，讓三公主不必浪費時間。如此折磨幾日，三公主實在受不了了，決定這苦不能她一人承受，差人給白民下了帖子邀他前來，一起感受一下瞪眼瞎的苦楚。

果然白民比三公主還不如，别說吟詩作對了，他以前連蟾宮大門朝哪開都不知，實在是沒見過世面，活脫脫一個涼州來的土包子。三公主終于體會一把才學上淩駕别人頭頂的感覺，心情暢快不少，更是不願意讓白民走，心道下次過來還得帶上他才行。

白民并不知自己隻是個陪襯，還以為三公主是真心想跟他聊幾句，以此勉強修補一下兩人之間破破爛爛的姐弟關系，難得對三公主和顔悅色，在三公主問起時，還對她多聊了幾句武舉的事。

三公主知貢舉，白民知武舉，兩人一文一武，但白民顯然容易得多，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舉考的科目和事後排名并無可操控之處，白民根本無需提前認識舉子，隻要屆時帶着眼睛去看就可以了，用他的話說就是：“本王就是兵部侍郎的名義好聽，實際上在主考官的位置上放條狗，那狗也未必不能主持。”

對此司如卿和張長東表示，既然狗都可以，為什麼不能選狼呢，金吒和木吒都不錯，哪吒差一點兒，性子随了主人，平時除了曬太陽就是找個地方縮着，也不見他起來運動運動，懶惰至極。

三公主隔幾日才來一次，每次都會先讓掌櫃的将這段時間舉子們留下的詩文整理成冊，呈給她翻閱一遍，不過她隻空擔了個名頭，真正看的人是晉子充，白民來時他隻才翻過一半，還剩好幾本沒看完，眼下白民和三公主閑聊，晉子充也就不再出聲，又靜靜坐在一旁審閱，時不時還會提筆批改一二。

白民越看越羨慕，歎道：“真好，我做夢都希望我家這兩個小的也能像晉公子這般滿腹經綸，才高八鬥，可他們能識得幾個字本王就謝天謝地了。”

聽見涼王提起他名字，晉子充隻能暫且放下毛筆，點頭應道：“涼王殿下過獎，公主殿下擡愛罷了。”

三公主道：“我倒是覺得讀書和學武一樣，也是要看天賦的，如果真不是那塊料，你把那書撕碎了拌點兒墨汁子給他們喂下去也是無用。啊……你不用多想，我說的是我自己，沒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