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年裡,萬惡的法國佬被起訴了五十幾次,被通緝了三十幾次——最糟的一次他直接被逮去監獄住了三天,但最終還是不慌不忙地化險為夷。顯然他已經跟養父的老朋友們做了些誘惑力夠大的交易。
克裡斯蒂安從不覺得自己對家族是無可取代的,但他比誰都明白,要是他垮掉了,不少高度依賴“威爾吉利奧”的瑟瑟發抖的家族成員們,上到80歲老人,下到新生的嬰兒,或許沒有一個能活着走出意大利。
他很聰明,除了他的西西裡顧問,提拔的每一位親信都是純正的那不勒斯人,也隻将手段傳授給那不勒斯人,可還是不願意放下某些法國人獨有的怪脾氣。其實,伯納德一直默認養子隻是在裡昂住了幾年的那不勒斯人,如果他願意把這種默許延續下去,或者他願意小心翼翼地裝成這樣一個那不勒斯人,那麼哪怕他出身低微,受他統領的人們也大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壓根不會對他的存在這般抵觸和抗拒。
實話實說,他已經做得很好了,即使是一位真正的那不勒斯人也不會做得比他更出色。可惜人類就是有排他性的,很自然地就會對這與衆不同而又桀骜不馴的異類産生憎惡。
不過,也是因為他也出身平民的緣故,教父和佛羅倫薩的老百姓們倒是相處得很融洽。他對誰都一視同仁地熱情,也無論要接見誰,臉上都會挂着同樣謙遜而柔和的笑容。
我們不得不懷疑,威爾吉利奧(這龐大的狼群,同時還是那不勒斯最大的家族之一)是不是已經快要完蛋了。它先是因一個英國女人血流成河,又成為了一個法國孤兒的玩物。别說在那不勒斯,這在整個意大利家族史上都是聞所未聞的。
誰讓伯納德總是那樣不願安分守己呢?他本不該娶英國女人,也本不該讓法國孤兒當他幼子的教父。
初來乍到的不列颠人最終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與教父單獨見面的機會。他收起雨傘,向法國人禮貌而優雅地鞠躬:“願您諸事順遂,薩列裡閣下。”
他很意外。自己一路上早就聽夠了教父的事迹。但走近了看,這個傳聞中陰晴不定的教父居然隻是個病恹恹的瘦削青年。
教父天真爛漫地笑了笑,投向英國人的視線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他的臉上笑眯眯的:“你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教父,是不是?哦——别擔心,這隻是電影《教父》的一句台詞,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畢竟我不是什麼唐·柯裡昂(Don Corleone)。”
英國人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他的确很難承認這是一個高明的笑話。
年少有為的教父克裡斯蒂安·薩列裡向後仰倒,舒舒服服地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微微眯起漂亮到堪稱妩媚多姿的琥珀色眼睛。
“抽煙嗎,我的朋友?”他拿出雪茄,一臉期待地問英國人。他自己從來不抽煙,卻知道要給别人抽煙的機會。以至于他的英國朋友雖然不習慣煙味,但隻能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這支熱情的雪茄。
必須得承認,英國人面前坐着的是位美貌驚人的法國男人。這種漂亮沒有什麼鋒芒,并不刺眼,卻絕對不是女性化的陰柔。如果非要拿他的氣質和什麼人相比,大概會是缺乏鋒芒、更溫和也更清秀的于連·索雷爾。
“需要我為您做些什麼嗎,年輕的先生?”他邊說着,邊向英國人伸出手讨要名片——但最後真的要到手裡,他卻又看都不看就把它放進了胸前的口袋。
英國人壓低嗓音回答他:“我希望通過您的引薦,獲得單獨觐見威爾吉利奧閣下的機會。”
法蘭西人頓時驚愕地睜大眼睛,随後便發出了一陣愉快的大笑。威爾吉利奧家族的實權掌握在他的手裡,而不在年幼的馬爾切羅手上。他并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想去見那個沉迷畫畫、彈琴和寫戲劇劇本的16歲少年。
“但您什麼也不會從那裡得到的,我遠道而來的不列颠朋友。”法國人的笑容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意義不明的微笑。“我結識很多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可以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介紹給您。唯獨馬爾切羅不行。對了,請問您是蘇格蘭人嗎?”
“是的,教父。”
教父似乎并不想再往下說了。他脫下手套,伸出右手,溫和而友善地望着蘇格蘭人的眼睛。其實他的英語口語并不算标準,有種改不掉的細微法語口音,但為了表達禮貌,他還是特意換用了語言。
“來握個手吧,我的朋友……可惜時間很緊,否則我一定會親吻您的臉頰的。”
他欲言又止,似乎本想用“一親芳澤(approach a man)”這樣的詞彙描述他此刻的遺憾心情,但似乎是因為覺得有些肉麻得過分了,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就此作罷。
英國人緩慢而堅定地親吻了教父的手背。他注意到在那隻黑色手套下,法國人那握慣小提琴琴弓的右手上抹着波爾多紅色指甲油。
和他的發色倒也算是相配,英國人心想。
“那麼,再會了,我的蘇格蘭朋友。”
“再會,教父。”
——誰也沒想到,幾天之後,在佛羅倫薩的一所教堂裡,有一座座鐘發生了巨大的爆炸。氣浪甚至掀飛了屋頂,幾隻在此歇腳的鴿子也慘遭厄運。唯一幸運的是,此刻教堂空蕩蕩的,沒有人受傷。
很巧的是,這座座鐘恰好正對着一個小時前馬爾切羅的座位。沒人會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哪怕是最愚鈍的傻子。
差點沒命了的小教皇氣得暴跳如雷,他的教父也迅速在機場将那名忘記将腕表時間從倫敦調至佛羅倫薩導緻爆炸推遲一個小時的粗心特工捉拿歸案。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既指後者那神不知鬼不覺掌控教皇行動軌迹的本事,也指前者那精準而敏銳的尋人嗅覺。
一時謠言四起,有人指責準是法國佬把教皇的軌迹洩露給了外國人……其實他們都清楚他們口中的“法國佬”根本沒有這麼做的理由。除非法蘭西人的民族性格已經讓他散漫到僅僅30歲就在這個位置幹膩了,而且打算就此退休……但這裡的退休,可就得是生物學含義上的退休了。
唯一可惜的是,當教父在機場将兇手捉拿歸案的時候,一切可以足以指認他是兇手的證據都已經被銷毀得一幹二淨。他身上沒有護照和機票,隻提了一隻裝有斯特拉迪瓦裡小提琴的琴包,連腕表都調到了佛羅倫薩時間……至于我們仁厚而忠誠的教父該如何處置這個不幸的英國人,恐怕隻有上帝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