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克裡斯蒂安勉強戒了藥物,此後再也不肯服用一顆精神病藥丸。他對心理醫生的信任也消磨殆盡,覺得他們不是來救他的,而是來害他的——抗抑郁藥物的副作用居然還有焦慮和狂躁,讓他比以前病得更重了。他不明白那群慈眉善目的醫生為什麼要用藥物酷刑折磨他,于是他就像一條無緣無故被踢的病狗一樣哀嚎,哭訴着他是多麼相信心理醫生們,他們卻辜負了他。
那不能怪他孩子氣。當時他的的确确隻有9歲啊。
伯納德很滿意這個結果。他不再給養子請心理醫生——藥物讓這精神脆弱的小男孩痛苦,但活的心理醫生至少會想方設法把他哄開心。他希望克裡斯蒂安精神易碎,越脆弱越好——要是容易崩潰、能任人擺布,那就更好了。他最好變得惜命、拜金、虛榮、癡傻。伯納德巴不得自己的養子依戀酒精、煙草和低級趣味的刺激。越傻的獵狗越好控制,越容易奉獻自己的愚忠。他的目标是從身到心徹底地支配養子,叫他永遠不會說謊。
如果克裡斯蒂安聰明敏感,那也挺好——雖然那讓他不可能變得完全言聽計從,但會加速馴化進程。聰明的狗很快就能學會審時度勢,傻狗才什麼都不怕。他們無所畏懼,隻會亂叫亂跑。而且,聰明人更經常地進行自我懷疑,而傻瓜喜歡苛責外物。
克裡斯蒂安認為,要是媽媽不在,哪怕他得到再多的權力和财富都沒有意義——他沒有深交的朋友,沒有戀人也沒有子女,在他死後這筆巨額财産能留給誰呢?他不就是為了媽媽才費盡心思去追求那些東西的嗎?
年輕的法國演員慣會敲詐勒索,有時候甚至讓他的受害者心甘情願、樂不可支地被他欺騙。15歲時他敲詐到了他人生的第一筆巨款,足有兩萬歐。他生得漂亮,而且很會拿捏人,掏别人的錢就像從許願池裡撈硬币的小偷一樣輕松娴熟——但他都是以“萬歐元”為單位去掏的。好在他隻是掏走錢——如果有那麼一天他試圖耍手段掏走一些别的,那伯納德再喜歡他也得忍痛割愛。
克裡斯蒂安無時無刻不知道自己随時會死。他美麗羸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扭曲的複仇之魂。他從來沒真正滿意過養父的控制。隻等時機成熟,這漂亮的觀賞犬就要向他的主人發起恐怖的複仇。
……
“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因為太過軟弱無能才會被媽媽讨厭。”當着西西裡顧問的面,克裡斯蒂安像是受了傷的狗一樣痛哭着,“現在我仿佛什麼都有了,但媽媽還是不愛我!”
馬蒂亞皺了皺發紅的鼻尖——那倒不是出于厭惡。當他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皺鼻子。馬蒂亞很少看到教父像現在這樣在他一個人面前哭。在他的印象裡,克裡斯蒂安·薩列裡閣下的臉上總是挂着柔和端莊的微笑——有時候甚至誇張得像是在賣笑一樣,讓人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馬蒂亞輕輕親吻了他的左手。
“我敬愛您(Je t'adore)。如果您是需要我為您安排假期,您就盡管大膽地去做。您永遠是我親愛的教父。”
他感激克裡斯蒂安·薩列裡閣下的知遇之恩。否則像他這樣年輕的西西裡人永遠也不可能在那不勒斯家族裡坐穩顧問這一要務。
“您說真的嗎,親愛的馬蒂亞?”神父眼淚一擦,親切地咯咯笑起來。很快他又十分誠懇地補充了一句:“那麼,我也愛您,馬蒂亞。我愛您的假期,但更愛您的忠誠。”
他不笑了,将自己的手從馬蒂亞的手裡輕輕抽離。纖長靈活的手指若有所思地交疊起來。
“但現在立誓未免太早了,你得給自己留點活路。别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輕易許諾。”
馬蒂亞聽出教父突然把“您(Te)”改成了“你(Tu)”。他感到很難受。他聽說了很多事,覺得教父的命運真是凄慘無匹。悲劇就像厄運一般死死地黏附在他的靈魂裡,掙紮不掉,也躲不開。
孩子們選不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的母親波格丹娜·薩列裡真的不在了,他大概真的會追随她而去,就仿佛所有被上帝抛棄的人一般去信仰“殉情”這一可悲的傳說。權力和金錢怎麼可能會比浪漫和自由對他的吸引力更大。
克裡斯蒂安笑着搖搖頭:“你以後沒準會取代我,再親自割斷我的脖子。那個時候你對我立誓才算遲。”
“我敬重您,絕不對您說謊。我絕不會背叛您。”
“你還年輕,未來可期。”
聰明成熟的大人從不對人輕易許諾,隻有小孩和騙子才喜歡這招……但正因如此,才顯得真情的許諾尤為難得。
馬蒂亞走了之後,克裡斯蒂安沉默了好一會,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左手無名指上的鉑金戒指。
“您騙術精湛,而我也是條好騙的傻狗。但您贈予我的哪裡是枚戒指,分明就是套在狗脖子上的一隻珍貴的銀色項圈。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心甘情願地被您束縛。過去我覺得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直到後來您說非我不可,說除了以外我誰都不行。即便再來一次,我一定還是會重蹈覆轍。我從來沒埋怨過被您利用,隻後悔當時虛度了太多時間,導緻沒能多抱您一小會……”
過去他遇見過一些非常好的女孩,好到他忍不住去想象成為她們的人生伴侶。但他配不上她們,害怕毀掉她們。但他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毀掉查爾斯·蒙哥馬利。
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為母親以外的人去争取些什麼。那是一種隐秘的興奮——第一次有人慫恿他做條随心所欲的壞狗,那真是前所未有。那隻優雅可愛的蘇格蘭貓居然主動要做他的幫兇。真是不可思議,壞狗居然會比好狗更可愛。如果他是什麼聽話乖順的狗,那查爾斯絕不會愛他。
偶爾,我也會想象自己的另一種可能。神父的目光移向窗外。如果查爾斯能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他就什麼都不怕,哪怕母親不在了,他大概也能好好活下去。
但那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們或許還能再見,但關系注定不能修複如初。
“不過,要是我能遠遠地看看你,也好……”他的臉上逐漸浮現出溫柔的微笑,“就算你要結婚我也願意做你的證婚人。我愛你,查爾斯,隻要你幸福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