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妖精,他太聰慧了,什麼都能輕易地看透。可他又太愚鈍了,面對人類之愛,就像一個識字的兒童拿起一本深奧的書。雖然能夠閱讀其中每一個單詞的意思,組合起來卻不能理解。
“母親不會怪罪我。如果她知道,收下這份禮物的究竟是何等高尚的一位貴族,就一定會支持我的決定。”
歌手背過身去了,眼睛裡含着悲哀的淚光。
“更何況,除了這個,這裡的一切都不屬于我。無論我送他什麼,都隻不過是借花獻佛。”
他默不作聲地打算走開了,但名為“查爾斯”的貓妖精卻主動叫住了他。
“其實,我一直以為,人類……哪怕是巫師也好,也總是看不透事物的本質。”貓妖精說道,“但是好吧,你的出現,讓這個此前令我深信不疑的事實變得有些不可信了。不管怎麼說,我也同樣謝謝你。”
“我可沒有淺薄到會認錯自己愛慕的人。”
“你果真跟全天下的美人一樣狂妄又自大,以為真愛就像那些以貌取人的跟屁蟲一樣唾手可得,甚至會自己倒追上來——但是别搞笑了,你這自負的臭小鬼!我敬愛的領主大人對待你和對待旁人别無二緻,我的主人對你打心眼裡就沒有什麼友誼之外的感情。你口口聲聲的愛也不過是徒勞功!”
誰料,這個往日沉默、害羞、憂傷的歌手竟怒不可遏地訓斥了他,動人的眸子裡滿溢着憤怒到近似絕望的眼淚。
“我早就知道他不該、不能也不會愛我,但那又能怎樣?即使如此,我還是愛他!我也一樣可以為他去死,但是和你不一樣,無論他說什麼,我都絕不會把我愛的人困在一個寸草不生的鬼地方,讓他承受永恒的孤獨與沉寂。所以你那所謂的敬愛,到底又比我高貴在哪裡?!”
倘若沒有靈魂的妖精也一樣能感受到靈魂顫抖的感覺的話——但是好吧,他的憤怒的确讓查爾斯感到驚愕與震驚。
哪怕理智是全然明白的,但是在感性上,他到底還是不能原諒吞噬了主人靈魂的貓妖精。
……
“百年,在人類的曆史上也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筆。但對其中一個人類來說,卻又太漫長。每時每刻,我都因為吞噬了領主的靈魂而慚愧。然而卻并不後悔——因為這是我親愛的領主大人的願望。哪怕他當初要我為他而死,這依舊是他賦予我的無上榮幸。
“我擁有領主的靈魂,因而可以輕松騙過每個人的眼睛——包括巫師和女巫的。他們對我的解釋深信不疑,以為我是一位勝利歸來的驕傲的領主,而男爵則落敗而逃,在這過程中失足落水而死……即使我将真相告訴他們,他們也隻會以為那是領主大人頗有幽默感地在跟他們開玩笑罷了。
“隻不過最後我還是沒忍住,誘惑了安格斯,和他攪在了一起。結果恰好被某個巫師抓了個正着,事情敗露,我就被身敗名裂地逐出了城堡。巫師和女巫們責備我撕毀了與他們的契約、打破了禁忌,從十一世紀就開始追殺我。隻不過時至今日,這幫家夥老死了一批又一批,卻依舊沒能把我緝拿歸案。不過我很無所謂的,他們愛追就追呗。
“至于安格斯——哦,我可憐的、忠實的、使人心痛的小馬安格斯……!他至死都恨着我,不僅恨我誘惑了他,更恨我違背諾言吞下了領主大人的靈魂。他用靈魂在我的身軀上刻下了詛咒,時至今日,無論我走到哪裡,再溫馴的馬兒也都會變成殘酷的烈馬,會不約而同地趵起蹄子踢我,意欲緻我于死地。可是我怎麼可能責怪他呢?我無法同時取悅主人與情人的心。
“隻可惜那位喜愛唱歌的可憐法國小男孩回去沒多久,就在出發去王宮之前自缢而死。想來是高尚、浪漫、純潔的愛讓他分辨出了自己心愛的人。然而我依舊無法理解,人類為何要為自己明知沒有結果的愛殉情而死。我為他的命運感到哀傷,但也僅能如此了。
“然而愛着别人又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沒有靈魂,因此并不明白。但我覺得,愛既然強到可以超越物質,超越魔力,超越靈魂……讓一個凡人僅憑肉眼便能看透事物的本質,這一定是一種相當偉岸的力量。
“在此後的幾個世紀裡,我很多次嘗試以人類相貌與人類相識、相戀,想要重拾那個法國人當年給我帶來的震懾。但時至今日,我依舊感到迷茫。不知道他們渴求的究竟是領主大人的靈魂和相貌,還是我這個沒有靈魂的貓妖精。不過,除非是那些最淺薄的愚者,否則沒有人會真心實意地愛着沒有靈魂的軀體。何況連我自己也不會把這種東西十分當真,時常抛棄自己的軀殼,棄若敝履。
“然而,我逐漸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的的确确不過是一隻擅長給人帶來不幸的殘酷的妖精。是我親手奪去了一個可憐人一切的希望與思念,把死神的繩子系在他的脖頸上。因為我,死亡也不能使他與自己愛慕的靈魂在天堂中重逢。因為他是自缢而死的,他不能被埋入教會的墓地,靈魂也因此無法進入天堂獲得安息。不過,我仍然感激他,感激他教會了我一些道理。戲劇中‘真愛永恒’的說法,似乎也有了那麼一點可信度……”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貓妖精的綠眼睛柔情似水地望着克裡斯蒂安。
“我的領主大人的确很英俊,不是嗎,克裡斯蒂安?”
“是啊,他的确漂亮。真是個迷人又十分招人喜歡的好孩子。”
那位少年領主有着命中注定會使得許多聰明人身敗名裂、但仍舊使人想要一親芳澤的十分具有欺騙性的美貌。有着天真而生動的淺綠色圓眼,顔色如同常春藤。而标緻的鵝蛋臉使他的外貌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許多歲,但舉止與神情都是那樣輕盈而從容,既沒有絲毫小孩子的笨拙和任性,也沒有年長者特有的傲慢與愚鈍。每當他微笑起來,這迷人的笑容也從不會使人聯想到“須臾即逝”,反而造成一種永恒般的錯覺,好像有誰正代替他承受着衰敗。
他既不銳利也不刺目,像是唯美主義者會喜歡的那種男孩子。倘若他從背後好奇而專注地望着誰,這個幸運的人就會敏銳地感覺到:自己正被一個極其美麗的生物注視着。
他的容貌仿佛将如同《道林·格雷的畫像》裡的男主角一般不老不滅。但截然相反,他以近似自戕的手段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這驚人的美貌永遠停留于爛漫的19歲,就連靈魂的壽數不過如此。克裡斯蒂安從未想過自己會為一位不為人知的、連姓甚名甚也無從考據,甚至已經死去十世紀的美少年的命運而感到難過。
“還好,我也是這麼覺得的。”貓妖精優雅地颔首,以一種十分典雅的姿态向他緻意。“或許即使沒有魔法,世界上也真的存在奇迹。如若我的主人還能看得見、聽得到你所說的話,一定會願意與你交上朋友的。”
“真的嗎?”
“真的。領主大人廣結善緣,來者不拒。”
“那麼請你再陪陪我,查爾斯。如果你覺得這樣還算不錯的話。”
“不好也不壞。”貓妖精柔聲笑道。“不過先說好。再久,也隻能待上一小會。”
他沉默許久,到底還是微笑着望向了克裡斯蒂安。時隔多日,他終于再次對着克裡斯蒂安露出了貓兒般的慵懶與嬌媚。
“不過,其實你抱一抱也能知道的。我的身體,比人類可是要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