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在遠處搖晃着盤旋落下,燈光捧起枯黃的初冬,熱鬧夜晚的街道,影子被越拉越長,越拉越遠。
燒烤店不算大,燈火通明,男女喧鬧聲隔着玻璃牆清晰擴散在風中,謝今朝撇開落在身上的一片枯葉,目光落在暖澄澄的店面:“那兒麼?”
宋長明點頭:“嗯,這兒一年四季人都很多。”
謝今朝點點頭。
别看隻是個小城市,四川夜生活向來聞名,十點多街上依舊人來人往,夜宵店人聲鼎沸,燈火點亮昏暗夜空,他很少用熱鬧形容城市的夜晚。
店主迎上來,很歡迎會賣乖耍寶的小偏偏,還從前台櫃子給偏偏拿了小狗零食。
“我們自己烘的肉幹,給家裡和客人的狗狗準備的。”
老闆娘看起來五十出頭,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
點好菜後,謝今朝盯着面前拎着水壺給自己玻璃杯添茶的人。
“這是什麼?”他問。
水壺底部沉澱了很多顆粒一樣的條狀物,不像茶葉。
“苦荞,喝得慣嗎?”
謝今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還可以。”
不苦,但味道沒有茶葉好喝。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燒烤配什麼苦荞茶葉算什麼。
吃燒烤該配啤酒啊。
冰啤酒。
但是。
但是怎麼開口呢。
謝今朝下意識覺得,和宋長明單獨吃飯的次數好像有點多,又好像有點少。
多到好像沒有同事間應有的邊界感,少到他不知如何向宋長明開這個口,問他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他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對着班主任說出來,怪怪的。
别覺得我是個酒蒙子,天天隻知道喝酒吧。
又抿了口苦荞水,他看了眼宋長明。
而且現在是下班時間。
“班主任。”
“嗯。”
宋長明微微擡頭。
謝今朝的眼睛看向對面不遠處的玻璃櫃子又看回他,玻璃櫃裡擺滿琳琅的啤酒和飲料,對面的人臉上是明晃晃的邀請。
反正他的意思肯定不是想喝飲料。
宋長明笑了一下,起身走到玻璃櫃前,打開櫃子探了探,又縮回來。
他折返收銀台,跟老闆說了兩句話,從地上紙箱抽了兩瓶啤酒抱在懷裡往回走。
瓶起一撬,宋長明給他倒了大半杯:“天冷,不喝凍的,會感冒。”
這個班主任也很上道啊。謝今朝笑了。
接過那隻玻璃杯仰頭喝了一口,溫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如果還是讀書那會,他高低得捧場喊一句“爽”。
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認識宋長明有些晚了。
四川的燒烤味道很豐富,層次也多樣,謝今朝來四川後吃過很多次,頭幾次被辣得灌水頭皮發麻,現在隻覺過瘾,又麻又辣,再下去兩口啤酒,回去還能再寫十頁紙的教案。
燈光下班主任的臉很好看,沒戴眼鏡,卷了半截袖口,慢條斯理地吃着烤串跟他說着話,不時和他碰個杯,眼睛像金色的陽光碎成玻璃渣,在太陽底下金燦燦地反着光。
酒味不重,暖黃燈光裡兩人實在不起眼,店裡有喝了酒高談闊論的人,鬧哄哄的,乒乒乓乓的玻璃碰撞聲,反倒是角落的他們過分安靜。
偶爾聽到隔壁桌的笑話引起哄堂大笑,謝今朝有些想念當年那群沾點酒也愛發酒瘋的高中同學了。
隻是經年忙碌聚之甚少,偶爾互相打個電話聊聊天,大家說話還是從前那樣不客氣,隐約多了些人前人模狗樣的禮貌。
但是。
誰又能說自己一點沒變呢。
從前張揚得意,走路腳底都帶風,時過經年,裝模做樣地模仿着大人的沉穩老道,那點偶爾被懷念的年少輕狂不知道在心底還剩幾分,現在滿身老氣橫秋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的。
生活在這個随時變化的世界,變化其實真的在所難免。
他想。
好像是有點對不起那個意氣風發的謝今朝了。
等到外面秋風再次吹落了一輪樹葉,他們才推開玻璃門出來。
燈下行人漸稀,入夜的風有了浸骨的寒意,打旋兒的風三番兩次卷起額前短發,謝今朝伸手抓了好幾次。
但剛喝了酒,風吹得人怪舒服。
謝今朝兩手插在外套口袋,宋長明牽着偏偏,小狗歡快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興奮地搖着尾巴。
偏偏每天在家悶着,隻有晚上才可以和得空的謝今朝出來走走。
它在這裡沒什麼朋友。
路邊偶爾出來一兩隻流浪的小貓小狗,看到偏偏興奮的模樣,很快又竄進草堆。
謝今朝常常覺得虧欠了偏偏,他的工作如此,它跟着自己難免委屈。
所以陸圓缺他們沒有養狗,他們的時間對于小貓小狗來說跟常年失蹤沒什麼區别。
宋長明低頭看着偏偏:“以後可以帶和和去找它玩,他們或許可以交個朋友。”
謝今朝擡了擡眼皮,目光落在宋長明身上。
“你知道我想什麼啊。”謝今朝蹲下來摸摸小狗的頭。
“和和也沒什麼朋友。”
宋長明也蹲下來,路燈在頭頂,光線忽明忽暗。
偏偏眼睛濕漉漉的,特别讨喜。
“太忙了,它也膽子小,很少願意出門,去醫院都要提前哄好久。”
謝今朝唇角彎了彎:“偏偏愛出門,沒事我帶它來找和和玩。”
偏偏似乎知道他們正在讨論它,驕傲地仰頭叫了一聲,像在應答。
宋長明笑道:“好,和和很喜歡偏偏。”
真假的。
那麼一隻傲嬌的小貓,偏偏圍着它轉一晚上都無動于衷的小貓。
不知道,可能宋長明也隻是說說呢。
他扯了扯嘴角,蹲下來把偏偏又繞一起去了的繩子從身上理開。
“嘗嘗?”
“嗯?”
謝今朝才發現宋長明剛剛走開了。
“烤紅薯?”謝今朝站起來,低頭看了眼腕表,“這會還有烤紅薯?”
宋長明很自然地“嗯”了一聲,掰開紅薯,隔着層氤氲水汽慢慢撕開紅薯皮,然後插上一隻塑料小勺遞過來。
“這邊紅薯是糯的,很甜,跟武漢不太一樣。”
謝今朝接過,熱氣撲面,手上熱乎乎的。
“是很甜。”
謝今朝拿下勺子,咬了一口,很捧場地說道。
他捏着黃色的塑料小勺:“我以為都是直接剝皮,然後抱着啃。”
宋長明笑着說:“這邊多是路邊鍋爐煨着賣,舀着吃不會太燙。”
末了,他又說:“老城區那邊還有烤栗子,我覺得比糖炒的香。”
烤栗子啊。
謝今朝吃着霧氣騰騰的紅薯,眼睛裡跳躍着昏黃燈光:“我以前也吃,回鄉下幾個人湊一窩,烤栗子烤芋頭,還有窯雞,那是記憶裡年味最濃的時候。”
宋長明撕下一塊紅薯皮,順勢問道:“今年過年打算在哪過?”
“看兩個老人吧,我在哪都一樣。”
在哪不都是過,過年其實也就那樣。
謝今朝也不知道他們今年過年在哪。
自己有兩年沒回去了。
宋長明應了聲,從口袋摸出衛生紙,遞給謝今朝一張。
光影起伏,謝今朝放了一些餘光,試圖看清宋長明的神色。
旁邊的人蹲下來,掰了小塊紅薯,在嘴邊吹氣,遞給迫不及待的小狗。
小狗發出滿足高興的嗚咽聲,撲上來和宋長明親近,班主任笑着揉了揉狗腦袋。
謝今朝看着蹲着的一人一狗,手裡拿着紅薯捏着狗繩,末了也跟着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