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陸圓缺不會告訴他,所以他大概是猜錯了。
車鑰匙擰動,窗外冷風灌進車内,成蹊還是沒忍住矯情地歎了口氣。
明明到了這個年紀,在面對這些芝麻大的小事時,她還是會撿起那會的矯揉造作和瞻前顧後。
沒辦法。
她好像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讓自己一直向前看,這對于意志不甚堅定的人來說有點難。
而她也慣會放縱自己,她允許自己的餘光往後留一點,為滿足自己為數不多的一點私心。
頻回首者,恐難遠行。
不回首者,亦難遠行。
那個日中難得遇到初冬的暖陽,成蹊也難得不太想學校午休,濃白的霧氣消散在日光中,她決定回一趟家。
十二月中發生了一件事兒,讓謝今朝記了有段時間。
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生活規律得近乎枯燥,稍有一點不同就顯得格外重大。
那天教育局組織了幾場公開課,市上各校老師都會來一中,今年的主場。
也是這個緣由,謝今朝第二次見到了陳圓樹。
原本沒想這麼多,隻是說沒課順便去陸圓缺的公開課湊個熱鬧,他那時已經有點不記得陳圓樹這号人了。
所以當他早早跟陸圓缺一起到教室準備,坐教室後跟陸圓缺有一搭沒一搭互相嗆話時,蓦地一個人坐在了旁邊凳子上,太突兀,所以謝今朝下意識地轉頭看過去。
其實不是旁邊的凳子,還隔了好幾張,但因為這裡空空蕩蕩沒人落座,謝今朝這時幾乎算跟她平坐對望。
第一眼謝今朝就記起了陳圓樹。
上次學科競賽隔着遠遠的講台,饒是他戴了眼鏡也隻能勉強看清她的臉部輪廓。
陳圓樹來得很早,沒人同行。
謝今朝眨了眨眼,下意識餘光去看陸圓缺的表情。
隻有他們三個人,大約過了好幾秒,講台才傳來陸圓缺幹巴巴的一句“來挺早”。
陳圓樹扯了扯嘴角,禮貌地接住了這句不鹹不淡的問候。
“離不遠,沒事兒就提前來了。”
這次離得近,不需要話筒做媒介,謝今朝能清楚地聽到陳圓樹的聲音。
細細辨認還是女聲,但大抵以前嗓子傷到過,說話音調偏低,帶了很輕的沙。
正思量,謝今朝對上陳圓樹打量的目光,還是禮貌道:“你好,謝今朝,數學老師。”
陳圓樹點點頭:“你好,陳圓樹,教地理的。”
其實照理該是陳圓樹和陸圓缺熟得多,但這倆似乎都沒有太想互相搭理的意思,反而是謝今朝這樣的陌生人跟陳圓樹不痛不癢地寒暄了有一會兒。
陸圓缺在講台調PPT,準備工作就緒後,他安靜地靠在講台邊緣,目光落在窗外枯黃的樹群上。
謝今朝猜他倆大概有些微妙的過節故而不太對付,個中緣由摸不準,是也幾句閑扯後,教室隻剩下廣播輕微的電流聲。
陸圓缺其實也沒想怎麼樣,隻是經年再見,他确也不知道該跟這位老同學聊什麼。
思來想去,他還是點開成蹊的微信頭像。
“一會來聽我的公開課不?”
一分鐘左右收到了回複。
“我聽你公開課幹嘛,下節附中老師的曆史公開課在多功能廳,不來。”
陸圓缺松了口氣,接着失笑,一時竟覺得有些慶幸。
好像也不是怕她們碰到。
陸圓缺知道她們已經遇見過好幾次了,在學校外,在好幾條熟悉的街道。
也是,這才多大點地方,不碰到才稀奇。
小城市就那麼點地方,能遇到不能說明什麼。
緣分?
陸圓缺忽然勾了勾嘴角。
直到這節課過半,陸圓缺都以為成蹊在多功能廳。
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成蹊輕推開後門,輕手輕腳繞過一排老師,匆匆坐在謝今朝旁邊。
“……?”
下節不是有曆史的公開課麼。
她怎麼來了。
視線流動,謝今朝的眼神在跟他對視的成蹊和坐成蹊後的陳圓樹小心流連。
成蹊小喘着氣,掏出手機在備忘錄打字。
“時間記錯了,出都出來了,來湊個熱鬧。”
迎上她喘着氣的笑,謝今朝也扯了下嘴角。
但謝今朝不敢回頭,陳圓樹挪過一次位置,現在的位置就在成蹊後面的兩個老師中間,也不知道她在剛剛匆匆進來的那幾秒,餘光裡有沒有捕捉到熟人的身影。
陸圓缺當然看到了,正在講課的陸老師,在學生讨論的罅隙,抽空給成蹊遞了一個眼神。
不是不來嗎。
成蹊露出一個笑,好好上課。
成蹊其實還真不知道,要說知道也是下課後了。
下課後陸圓缺到教室後邊和其他老師交流,成蹊和謝今朝站在一邊想等會他,這時成蹊才注意到人群裡的老熟人。
成蹊沒多大的反應,她笑了一下,聲音比平時明顯一些,在一片學生的嘈雜和老師的交流聲中謝今朝聽得有些清晰。
可能因為隔得近,他覺得這聲笑有些刻意。
刻意地在掩蓋什麼。
還有些莫名的突兀。
扭頭看了眼,成蹊再沒别的動作。
“熟人?”
成蹊又笑,擺擺手敷衍了過去。
聲音聽不出打趣和嘲弄,但和她一貫的話音又不大相同。
謝今朝沒再多言,隻跟着點點頭。
人聲不算鼎沸,隔着一條喧鬧的河流。
成蹊想,還挺新鮮。
曾經被迫穿着校服和她在教室互嗆的學生,現在也能氣定神閑站老師堆裡侃侃而談了。
成蹊最後的印象,停留在出來時無意瞥到的教室牌号。
301。
那是成蹊高二的教室。
那一年成蹊十七歲,她在下課十分鐘的間隙沖出教室,靠着教室外的走廊欄杆,和人一起看晚霞聊未來。
時間太久遠了,她都說了什麼來着。
未來一切光明,她相信未來的一切。
她說,陳圓樹,我們都會有光明的未來。
高二那年的天總是帶着後來夢中才有的淺藍深紫,博觀樓的爬山虎一直攀向隻有夏天才能看到的團雲,也怪不得自那以後她再沒見過那樣年輕氣盛的天空。
如今的301已經換了不知道多少高二的學生,承載了不知多少屆學生的笨重木質桌椅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那套。
成蹊站在教室門口,隔着一扇熟悉的透明門,半塑料半玻璃的門上浮着很多灰塵顆粒,模糊了視線,這實在沒有小說裡朦胧的欲說還休之意。
就是這樣一副實在算不上體面的光景。
成蹊再次和那雙十七歲見過就忘不了的眼睛有了對視。
在十年之後。
十年後,終于再沒有了單向的遙遙相望,她們終于互相看見了對方的眼睛。
可惜時間并沒有為她們溫情地暫停二三秒鐘,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齊頭并進,她也來不及在這麼點時間裡走馬燈一遍過去的溫存。
熟悉之餘,她再找不到别的話,肌肉記憶幫她扯起一個有些敷衍的笑,謹慎地保留用在初見場合的陌生和禮貌。
陳圓樹的語氣不知道是否還算熟稔,她好像還算笑着喊了句話。
盡管這扇門阻隔了清晰的視線,成蹊看着口型還是一眼明了,那是她的名字。
“成蹊。”
沒有好久不見,也沒有别來無恙。
但成蹊知道,已經很久了。
久到她都快忘了,距離十六歲的成蹊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已經十年有餘。
博觀樓下的小壩子裡栽滿了桂花樹,其中有一棵是一中校友捐贈的,成蹊剛上高中時還是棵細細瘦瘦弱不禁風的小樹苗。
而今已然亭亭,傘下如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