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高中的班主任。”走出很遠的路,宋長明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謝今朝口袋裡的手機殼已經被他來回掰了無數次,聽到宋長明開口後他才放棄對手機殼的蹂躏,心裡松了口氣。
“看出來了,”他說,“你高中那會他應該還很年輕吧。”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不會破壞現有的某種平衡,于是他挑了個最不起眼的說道。
“嗯,”宋長明扯了扯嘴角,“那是他第一次當班主任,帶文實班。”
“還挺像。”謝今朝說。
宋長明又不說話了,但話到這裡就結束似乎也沒什麼問題,于是謝今朝也沒再找話題。
“他叫郝雨知,好雨知時節的雨知。”
良久,宋長明小聲說。
謝今朝看了他一眼:“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宋長明說:“嗯,他說因為他生在錦官城。”
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謝今朝想起挂在十七班正門的班牌,班主任的照片下有句話。
教育是潤物無聲。
剛被通知要做實習班主任的時候宋長明就跟他說,實習班主任也要寫句教育心得,要和照片一起印在班牌上,言簡意赅最好,因為班牌不夠大。
他想了想,給宋長明打字發過去。
教育是春風化雨。
這七個字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句子,或有上,或有下,總之它該是個承上啟下的角色,這樣突兀地自成一句,他覺得别扭。
但他沒什麼細膩的文筆,他接不下去自己的前半句,于是隻能半句成句發給了班主任。
反正也隻是挂在教室門口,應該也沒人會天天看吧。
宋長明收到後也再沒提過這個事,直到他某一天進教室前,恍然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挂上去的班牌。
現在看來,自己當時看到班牌的第一反應還真有點小人之心。
亞克力班牌的最上面是十七班的班級大合照,照于軍訓期間,大家都穿着校服,印刷技術不太好,縮小後每個人的臉都有些糊。
往下是兩個班主任并排的證件照,和莫名呼應的上下句。
最下面是其他科任老師的照片。
“其實我高中不是什麼好學生,郝老師對我很頭疼。”
暮春的夜風吹起額前碎發,宋長明的話像來自很久以前。
那還挺巧。
謝今朝想,小老頭當年對他也很頭疼。
但他沒來得及回應,宋長明似乎也不需要回應。
“可能那會跟現在真差挺大吧,每個現在見到我的人都覺得我被掉包了,”他說,“遲意說,是我叛逆期過了。”
他笑着撇開一片落在胳膊上的落葉,春天的落葉。
謝今朝想起遲意說,你就是認識他晚了。
他伸出手,試圖像宋長明一樣幸運地被落葉砸中:“有照片麼,看看?校霸?”
宋長明被他逗笑,這次眼尾彎起一點弧度:“想多了,要真有什麼校霸标簽,放班裡要被笑三年。”
“照片沒有,回頭找找畢業照還在不在吧。”
宋長明指指不遠處。
“到了。”
謝今朝擡頭,酒店招牌映入眼簾,即将要穿過的街心似乎成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分水嶺。
他敏銳地意識到,過了今晚,宋長明就不會再提起這個話題了,甚至這個話題的發生也是一場意外,現在的他們不适合一起追憶回不去的青春,這太不現實了。
明天起來,他見到的還是那個有着年輕郝雨知老師影子的班主任,雖然他也無法想象年輕的郝雨知老師是怎樣的。
宋長明往前走,謝今朝放慢了步子,他的背影在燈下越拉越長,自頭頂傾瀉的暖光把他周身照得明亮又溫和,想象不出這人曾經也有過與好學生背道而馳的模樣。
“還不困?”宋長明回頭看見落後的謝今朝,後者發呆似地看着虛空的某處,像在推敲一道頗有難度的幾何題,眉目低垂。
今晚的氣氛真是被烘托得足夠微妙,他竟然覺得這樣一幅毫無構圖和技術的場景很美。
那點酒精被春風揮發得一幹二淨,或許深夜溫度有所下降,風吹進脖頸,他忽然感覺心髒深處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像某種不言而喻的呼喚。
“宋長明?”
“宋長明——”
誰在喊?
宋長明覺得頭暈,還聽到有人在喊他。
“宋長明——”一隻手在眼前來回擺了兩下。
“說。”他聽見自己平淡地開口。
“問你報的哪,半天不說話,”來人又把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我昨天剛收到錄取通知,感覺我是最後一個了,你是不是早收到了?”
什麼錄取?
宋長明頭還是很暈。
錄取什麼?
“沒有。”但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平淡地答道,聲調沒有任何變化,跟問話的人似乎是兩個極端。
“怎麼回事,你報的哪?”
宋長明恍然,自己是做夢了吧。
報志願嗎。
“陝西。”他聽見自己說。
“陝西?陝西哪個學校?西交?不對,陝西三個985都是偏理的,你怎麼想的報陝西?”
又有個人也說:“對啊,之前不是聽郝老師說你想沖下複旦嗎,有戲嗎?”
沒有。宋長明說。
還差好一截。
差15分。
他有點想笑。
就那一年,分數線忽然漲了。
“陝西師範。”
“什麼?——”
“陝西師範?——”
“等會?什麼意思,複旦滑檔了?”
嗯。滑了。宋長明點了點頭。
“嗯。”他感覺到自己确實很輕地點了下頭,然後又不吭聲了。
“我操那也不能差這麼多啊,你報的什麼?”
“也沒有吧,是不報的公費師範?”
“公費師範都要好接受些,但你不說不喜歡教書?”
是不喜歡。宋長明笑了一下。
但現在覺得好像還不錯。他說。
“嗯。”又是惜字如金的回答。
好裝。他想。
他們都是怎麼忍過來的。
“诶能問下你到底多少分不,怎麼會這樣?”最初晃手那人走到他面前,很小聲地問了句,随即又補充道,“沒事,不說也行,我就是太意外了。”
沒什麼好意外的。
考差了而已。他想。
高中三年沒考這麼差過。
還遇到了最高的一次分數線。
可能背到了一定程度,他又想笑。
“不想說。”
真的好裝啊。
宋長明勾了勾嘴角,仿佛這一切都和他無關,他隻是個上帝視角的看客。
“那不說了,對了,郝老師知道嗎,明天還回學校拿畢業照呢。”
知道。
“知道,”這次終于不是擠牙膏似的三兩個字了,他聽見自己說了這場夢裡最長的一句話,“明天我不去了,你幫我拿下,後面我找你拿。”
在别扭什麼。宋長明忽然很想看看自己這個時候的表情。
一定是繃緊了的,抿着嘴唇,裝得二五八萬地讓别人覺得自己雲淡風輕一切都不在乎。
其實心裡難過慘了。
“啊?哦,好,你要去哪?”那人順口問了句。
宋長明感覺到自己站了起來,擺了擺手,語氣又恢複了最初的平淡。
“買個東西,走了。”
買什麼東西。
待不下去了就想跑。
知道是在做夢,知道這場夢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宋長明抱着手臂,很輕地一邊笑着一邊點評着夢裡的一切。
他過去的一切。
他像個高高在上的造物者,平靜地看着過去發生的一切,他的失敗,他的落榜,他的十八歲的匆匆結束。
高架橋上。
宋長明感覺到自己靠上了欄杆。
風不大,太陽大,很曬。
沒有人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