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
武漢的春天很短,五月初是氣溫劇烈波動的時候,四川說二八月亂穿衣,而武漢直到農曆四月初還在亂穿衣。
這趟行程實在匆忙,謝今朝在飛機上想,大概喝了酒唯一的好處就是果決吧。
果斷地決定出發,果斷地出發。
今年六月是他離開武大的第三年,中間的整兩年并沒有讓他記憶裡的校園發生多少改變,一切還和從前一樣井然,珞珈門外依舊有很多遊客,雖然此刻他們也是衆多遊客之一。
他們從珞珈門走到教五的草坪,走到噴泉綻放的落英湖,走過總圖旁的萬林,順着長長的上坡走過栽滿梧桐的柏油路,走過梅操和912,走過行政樓,最後停在梅園。
這片櫻花林和櫻花大道的櫻花林是櫻花季最著名的兩大景點,但今年的櫻花季已經過了,這會是因為五一才有這麼多遊客。
宋長明指了指不遠處珞珈山莊前的一株櫻花樹:“櫻花季你們在這搭了藍色的棚子。”
“嗯。”謝今朝點點頭,“為了疏散遊客和去文理學部上課的學生,隔了兩條通道。”
“櫻花季志願者很多,你當時在這負責給遊客答疑。”
宋長明站在三岔路的路牌下,抱着胳膊看對面已經舒展新綠枝葉的櫻花樹。
謝今朝對此隻保留了最後一點模糊的印象:“好像是。”
宋長明勾着嘴角:“其實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印象裡隻記得最後我問你桂操怎麼走。”
“剛剛我們路過的第一個操場就是桂操。”謝今朝說。
他們往回走了一截,下了912仰望行政樓,走過藝術學院往櫻花大道走。
“桂操,成都,是你吧?”在走出912前,宋長明轉過頭。
“什麼?”謝今朝一下沒反應過來,“這不是912嗎?”
宋長明擡手指了個方向,莞爾道:“那天有草坪音樂節,你唱了成都。”
草坪音樂節?
大一的草坪音樂節。
“那太久遠了。”
“那時我剛剛簽下去一中的合同,”宋長明說,“武大是我本科參加的最後一場跨校座談,結束後我一個人在這轉了很久。櫻花季人太多了。
“白天你給我指了912的方向,告訴我那裡下去是萬林,再往前就是桂操。
“我走到桂操,那裡搭了很大的舞台,操場外的宣傳闆上說今晚這兒有草坪音樂節。”
“我運氣不錯,”他彎起眼睛,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櫻花大道,櫻花樹掩映着頭頂的櫻花城堡,視線放遠就是912和行政樓,“晚上剛到桂操,就到你了。”
“謝今朝,我在想,白天我見過這個名字。”
“……”
宋長明輕輕呼出一口氣,擡頭打量面前的櫻花城堡。
“我很久沒回過成都了,也很久沒聽過這首歌了。”
謝今朝抿了抿唇:“好像是打賭打輸了,還記得那會上去挺不服氣的。”
宋長明笑着指了指刻着櫻園兩個紅字的大石頭,櫻花大道下去是一段長下坡,梧桐樹在道路兩側茂密地排開,光線從中析出,在地面落成大小圓圈的陰影,悠揚的春風微笑着擁抱每一個路過的人。
“後面的事我也不記得了,當時也沒想過後來還能再見到你。”
謝今朝笑了一下:“當時的我應該也沒想到。”
謝今朝想,這大概就是他常敷衍别人時說的,緣分。
他其實不太相信緣這種東西,很早時他還單純地堅信所謂的人定勝天和事在人為。
所以當他需要搪塞,需要敷衍的時候,他會給人講緣。
有緣一定會……什麼什麼事啊,要講緣……
但直到現在他才确切地感受到緣分的妙不可言,很多年前站在櫻花樹下做志願者,打賭輸了被迫上台唱歌的謝今朝也不會想到,這樣在他生命中平平無奇的一天,居然會在多年後被舊事重提,像回旋镖一樣打着轉再次飛回他手裡。
緣,當真妙不可言。
武漢的天黑得比四川早很多,五點過後天就漸漸黑下來,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淩波門。
“我以前常來這坐,”謝今朝指了指棧橋,邀請宋長明和他一起上去,“還有珞珈山,我喜歡在山上兜圈。”
他很少回憶在武大的這些年,讀書時不願回憶,他覺得那是痛苦的。
畢業後他也鮮少追憶,他不覺得這幾年的成績有什麼閃光點。
但此刻重走一遍珞珈山,重走一遍淩波門,很多從前的回憶反而強烈地湧上心頭。
“珞珈山?”
“嗯,珞珈山,”謝今朝點點頭,“尤其是淩晨沒人的時候,感覺整座山都屬于我。”
騎着車繞上珞珈山的山路,夏天晚上吹着涼風看靜谧的樹林,很多人在路上散步,或者在912跑步、辦活動。
順着山路下到八一路可以看到熱鬧的街市,吃個夜宵再去東湖兜風,回憶裡的武大居然和謝今朝高中時幻想的大學出奇一緻。
他想起很多人聚在操場,喝點小酒彈點吉他,邊吃燒烤邊玩遊戲,在草坪音樂節唱喜歡的歌,熬大夜去看淩波門的日出,吹着風騎過東湖的綠道,三月的櫻花,九月的紅楓,十一月的秋林。
但那時的他也總抱怨,春天法國梧桐翻飛的柳絮會迷得人睜不開眼,細小的飛絮沖進喉嚨會難受一整天,櫻花季随處可見的遊客讓他在去學院樓的路上總是走走停停,石楠花臭得他不得不連續戴半個月的口罩出行,還有下雨時絕望坡時常因刹車不穩發生追尾,印象裡他在那翻車過好幾次。
讀書時他總想着早點畢業快點離開,但現在看來,夜櫻、梧桐、行政樓、鲲鵬廣場、櫻花大道,萬林,星湖月湖,甚至他宿舍外枝桠橫生的拐棗樹,一切都還曆曆在目,他隻是離開了這裡兩年,同樣的,回憶也如影随形相伴了他兩年。
這時他才記起,他其實也見證過很多次珞珈山和總圖的天色漸明。
東湖的水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他們坐在棧橋最角落的地方,烏黑的湖面被夜風吹皺,棧橋上的人像一片羽毛飄蕩在深不見底的湖面,不遠處有人唱着不知名樂隊的歌,聽歌的人沉醉地跟着節拍搖晃,棧橋靜靜地延伸進遙遠的黑夜。
黑夜在看不見的地方溫和地包裹住每一個人,這和謝今朝曾經來的每一個夜晚都不一樣。
和宋長明坐在夜風中,他莫名地想到,這樣的夜晚,就像那些回不去的時光一樣,再也無法複現,也無法永存。
他有些懊惱地想起很久以前陸圓缺跟他說,心理健康教育中心那有條石子路,是學校著名的打卡景點。
謝今朝當時無視了陸圓缺的嘲笑,信誓旦旦地說。
早晚他一定會去走這條路。
請上戀愛路。
後來這麼多年過去了,謝今朝還是沒有去過這條路,甚至今天也忘了跟宋長明一起去。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算了,下次吧。
最後兩人從棧橋下來,謝今朝的計劃是從法學院的楓園繞回珞珈山莊,這樣最近。
走到月湖時,宋長明忽然說。
“要不要去個地方?”
“嗯?”謝今朝笑出聲,“不是我當導遊?”
宋長明笑了笑,擡手示意他看旁邊的月湖。
“因為導遊忘了帶我去。”
“去哪?”謝今朝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
謝今朝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