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光消逝在邊際,昶煦終于收回自己的目光,和丁兆打了個招呼,率先離開。
她沒有走路程最短的路,而是繞道走沿江路。
靠在江邊的石欄上,盯着江水裡模糊不清的月光,被輪船一次次的碾過。
有點兒無情。
還是忍不住想起那句話——
“不如我們結婚吧。”
在那個當下,她的心還是波動的。
真的太誘人了。
那是她一生的希冀。
要個家。
她真的很想要一個家。
一個完完整整的家。
一個隻屬于她自己的家。
然而,在這個家裡,沒有裴恒。
心髒竟然有點兒刺痛,逼迫着她失去呼吸。
轉過身,去看江對面的一座建築,偌大的LED屏幕上,閃出一張婚紗圖來。
結婚?
昶煦擰了擰秀眉。
席單,他提出這樣的建設,是真心,還是出于對她的一種憐憫?
迎着河風,昶煦緩緩的阖上沉重的雙眼,彎長的睫毛在微風下輕輕顫動。
她真的好累。
很想一頭栽進席單的懷抱,就這樣度過一生。
江冊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盯着月光下那個皎潔的身影,她的發在空中淩亂着。
今天,她好像有很多心事。
因為,她站在那裡,已經一個鐘了,一動也不動的。
被暗戀的那個人。
正在暗戀别人。
那個别人,卻有心上人。
想象不到的是,暗戀那個人的同時,還有另一個人,暗戀着那個人。
次日早,昶煦買了張火車票去雲鶴。
同榮路,162号,朝陽孤兒院。
趙院長買菜回來的時候,在門口遇到了一個氣質典雅的女人,下意識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有些不敢認:“是小煦嗎?”
小煦。
這個名,好些年沒人喚過了。
光從樹枝末梢的縫隙中穿透而來,将趙院長發鬓蘊和的發亮,銀的锃亮。
在所有人面前都不會輕易認輸。
唯有時間,不戰而敗。
發黃的牆壁上有鉛筆塗鴉,昶煦走到最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筆迹。
趙院長站在昶煦身後,慈祥的笑着:“當年你拿到第一支鉛筆的時候,興奮壞了,其他小朋友都在牆上亂畫,隻有你,找了個角落,寫下這首詩。”
昶煦的指尖淡淡劃過年歲已久的字迹,有點兒模糊,卻記憶深刻。
這是徐再思的《折桂令》。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說來也怪,古代詩人那麼多,你唯愛這個徐再思。”趙院長說。
昶煦低眉,神緒飄忽。
其實不怪。
世間億萬人,比比皆是,她卻唯獨裴恒不可。
“我還有一事很奇怪。”趙院長說,“當初你是怎麼知道徐再思的,還會背他的詩?”
聞言,昶煦眸色微微一黯。
和同榮路隔着兩條街的是同心路。
那條路上,有間小學。
在那裡讀書的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制服,背着幹淨的書包。
那天下午,昶煦一個人遊蕩在同心路,在小學附近她看見了一個男孩坐在樹底下的石頭看書。
她好奇走近。
男孩察覺後,擡頭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一條褪色的碎花裙。這條裙子的來由很複雜。大概是某個富人捐贈的,比她大的小孩都穿過,輪到她穿這條裙子的年紀,裙子已經沒有多少顔色了。
“你是誰?”男孩問她。
昶煦說:“我是昶煦。”
“昶煦?”男孩皺了下眉,大概是從僅有的詞彙組織出這個名字的筆畫。
昶煦不等他思考,指了指他手裡的書:“你這是書嗎?”
男孩揚了揚手上的書本,冷笑:“你沒見過嗎?”
昶煦點頭:“見是見過,就是沒有碰過。”
那種印着黑色字迹的白色紙張,對昶煦而言,是奢侈品。或許是一個星期的食物,或許是一件劣質的衣裳。
男孩詫異:“你沒有碰過書?”
昶煦指了指同榮路的方向:“我住在朝陽孤兒院,那裡的小孩都沒有碰過書。”
所以,她并不是異類。
“想碰嗎?”男孩問她。
昶煦誠實點頭:“想。”
男孩領着她去了一個書屋,昶煦站在筆直高聳的書架前,有些目瞪口呆,畢竟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書。
男孩說:“這裡的書你都可以看。”
昶煦有些吃驚:“都……可以嗎?”
真的,好多書。
男孩肯定點頭:“當然,如果看不懂,你可以問我,或者……”他指着正寫毛筆字的老者,“問先生。”
“先——生?”昶煦對這兩個字有些費解,在她的世界裡,年輕的男人才被稱為先生,可這個老爺爺為什麼也叫先生呢?
被稱為先生的老者将毛筆放在筆擱上,聲音渾厚有力:“隻準看,不準帶走。”
昶煦有些懵懂的點了點頭。
從此之後,她最經常去的地方就是這個書屋。
起初,男孩還會經常來。
大概半個月後,他再也沒有來過了。
昶煦問先生:“他不來了嗎?”
先生寫下龍飛鳳舞的兩個字——勿念。長歎:“不再回來了。”
“去哪兒了?”
“遠方。”
“哪裡的遠方?”
“你去不了的遠方。”
昶煦失落的低下頭:“可是他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先生看了昶煦一眼,深長地問:“那你為什麼不問呢?”
昶煦猛然一震。
像是一汪清潭,猝不及防地被人打破了平靜,掀起天崩地裂的波瀾,驚醒了潭底深處沉睡的水怪。
巨大的龐然大物從水面崛起,逼仄的氣壓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化作強大漩渦,席卷着地表平面,連同那顆純淨的心,也被一并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