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看着昔日的記憶一點一點的被摧毀,昶煦心如止水。
來吧,讓一切都在此刻翻騰,将那些疼的痛的錐心刺骨的東西全部都攪拌在一起,然後一點一點的磨成粉末,揚灑在空中,把這份悲傷傳遞給世界上的每一個人,讓他們成為第二個自己,然後把自己變成與他們不一樣的另一個人。
怎樣的人?
無情的,冷漠的,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死屍。
“煦姐。”丁兆喊了她好幾聲,昶煦愣是沒應,一動不動的盯着工人們手裡搬進搬出的東西,每一件都刻印着她和裴恒的過去。那張桃木色的矮凳,她曾坐在上面,與裴恒談論着水洗豆和日曬豆的差異;那個螺旋紋路的玻璃花瓶,是她跑了好幾個玻璃器皿的批發市場才找到的,因為舊的那個被她不小心打碎了,恰好這是裴恒最喜歡的;那條牛仔圍裙……是裴恒的……
席單來的時候,悄無聲息,他的大掌在昶煦的頭頂柔柔的撫摸而下,帶繭的手掌劃過她柔順的發絲,就像是鋼鐵不小心撞了下剝了殼的雞蛋,那溝隙裡的鐵屑總能勾出凹凸不平的表面。他的手纏起昶煦地幾縷發,漫不經心的旋轉手指,一層層的纏繞,直至她的頭發将他修長的手指密不透風的包住,他才停下動作,低沉的喊了聲:“啊煦。”
昶煦扭了下頭,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沒有說話。
從她那雙平淡無波的眼睛裡,席單看見了無岸的深淵,正一點一點的崩塌。而在這片無人問津的廢墟裡,找不到一絲絲光煦。
她的童話世界被摧毀了。
而他,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徒。
罪徒是不配被赦免的。
那就囚禁吧。
在她身邊。
一輩子。
不知過了多久,昶煦終于開口,那兩片幹涸的唇張了張,好半天才發出一個音節:“疼。”
僅僅一個字,就夠席單鑽心刺骨。
她的心,始終在裴恒身上。
十年。
她愛了裴恒整整十年。
愛的多深,放手的時候心就會有多痛。
他伸手蓋住昶煦空洞的眼睛,試圖阻止那些正在發生或者已經過去的悲傷湧入她的視線。無論這個想法多麼蠢笨,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那是昶煦啊,一個他不允許流下傷心眼淚的人兒,盡管是為了那個她所愛的人,也不準。
掌後的那雙眼,沒有合上,任由淚緩緩滑落,燙燒着席單的尾指。
暗戀是場不戰而敗的博弈,盡管輸,亦是心甘情願。
夏日的風,燥熱且煩悶。
庭院裡,昶煦數着咖啡豆玩,一個,兩個……
扔進玻璃罐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昶煦小姐。”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昶煦回頭。
江冊将一個包裹遞了過來:“您的快遞。”
整整一個星期,席單都在給她快遞同樣的東西——咖啡豆。
昶煦在快遞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對江冊說了聲謝謝。江冊說:“要登記一下身份證信息。”
昶煦進咖啡店内找到自己的錢包,抽出身份證。遞給江冊的時候,他笑着接過,解釋說:“這是公司最新規定的,以後都要核對身份證信息。”
昶煦淺淺一笑,表示了解。
登記完身份證信息,江冊将身份證遞還給她,昶煦接過,問他:“想來杯咖啡嗎?”
那抹笑,宛若冬日裡最後一道煦陽,又似夏日裡最初一陣清風,江冊盯着她的笑臉怔滞片刻。
他想,他完了。
不見他說話,昶煦隻當他默認,轉身往吧台走去,磨豆、壓粉、打奶泡,所有動作,不假思索,如同流水線上的工人,機械。她用打發的奶泡拉出一隻美麗的白天鵝,纖長的脖子,豐滿而飄逸的羽毛,還有一隻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傑作,她滿意的勾了勾唇角,遞給江冊,眼角壓着笑:“嘗嘗。”
江冊接過,輕抿了口。
“怎麼樣?”昶煦問他,“有沒有比那晚的順口一些?”
江冊又喝了兩口,點頭:“順喉很多。”
或者是習慣,又或者是……強迫自己習慣。
昶煦笑:“這是拿鐵,上次給你喝的是美式。”
江冊不懂:“有什麼區别嗎?”
“拿鐵有奶,美式沒有。”昶煦耐心解釋道。
江冊這才注意到杯口的奶泡,微蹙了蹙眉。
“下次我給你做手沖。”昶煦說着從圍裙口袋拿出一把裁紙刀,将快遞拆了,果不其然,是咖啡豆,而且是雲南豆,這款是深度烘焙的豆子,顔色比較深,口感也比較濃,喝起來會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初試者一般都接受不了這樣的咖啡味道,唯獨她不同,第一次喝手沖喝的正是這款豆子。
那日剛好裴恒在店裡,見她意式學的不錯,便問她要不要嘗試手沖,她點頭說好,裴恒便拿出一堆的豆子讓她選,曼特甯、耶加雪啡、肯尼亞……種類很多,可她卻選了雲南,裴恒問她為什麼選這款,她說雲南是個好地方,想去看看。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款咖啡豆是French Roast,烘焙時間極長,煙熏味也重,入口十分濃烈紮實,那種感覺根本無法找到合适的文字進行描述。
那是江冊第一次嘗試手沖,還是如此濃烈的雲南,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第一次抽煙那般,有些難受和發緊。看着他變幻多端的表情,昶煦忍不住笑了:“我第一次喝的時候可沒有你那麼抗拒。”
江冊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你也會抗拒嗎?”
“一點點,煙熏味有點重。”
江冊明白了,她抗拒的不是咖啡裡的苦澀,而是咖啡裡的煙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