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昶煦的記憶裡,那是一個金色的深秋,滿地落葉堆積,乍暖還寒時,南城郊外,陽新路。
一起突如其來的車禍讓她陷入漩渦,周圍的争吵聲、咆哮聲仿佛魔鬼張狂的五爪,霎時将她狠狠包圍,遮的密不透風,無止境地撕扯着她的肌膚,剝奪她的血肉。
而她自己,倒在原地,動彈不得。
交警抵達時,昶煦還在渾噩之中,直到交警同她說話,她突然擡起一雙受驚的烏黑眼睛,強迫自己将渾濁思緒壓下,淡音開口陳述:“我沒有撞她。”
五個字,平靜的像是午後的暖陽,沒有一絲褶皺。
交警瞥了眼她的白色轎車,沒有說話。
“可以看行車記錄儀。”昶煦又說。
交警又瞥了眼倒在她車前、那個四肢百骸被撞傷的中年婦女,仍舊沒有說話。
因為這起車禍,偏僻冷清的陽新路迎來了百年一遇的大塞車。
席單钰将一沓照片裝入牛皮信封,閉目,捏着眉心問任函:“還沒到嗎?”
副駕駛的任函回過頭,臉色不是很好:“席總,塞車了。”
席單钰睜開一雙冰淩漆黑的眼睛,沒有說話,周圍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凝結在微微扇動的呼吸道上,任函低下頭解釋:“前面出車禍了。”
大約是二十五分鐘以後,車流終于恢複了正常行駛。
黑色的奧迪也跟着起步,任函一直提在半空的心終于落下,吩咐司機開快點。
席單钰降下車窗的那一秒,聽見一個淡如秋菊的聲音:“我是昶煦。”
昶煦。
兩個字,如飓風般席卷而來。
他冰冷的眼眸一閃:“停車——”
路旁,一個穿着淺黃色長款風衣的女人踩着厚厚一疊落葉,半靠着車身,姿态有些懶散,微低頭,講着電話。她紮着馬尾,露出一截白皙的頸項,脖子戴着一條很細的銀項鍊,樣式簡單,沒有任何吊墜,安靜的躺在她兩根凸起的鎖骨中央。
收了線,一轉身,隔着兩步之遙,在落葉紛飛的縫隙中,她看見了一張男人的俊臉——鋒利的眉宇,狹長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緊抿的薄唇。
這個男人,她曾在某本雜志上見過。
他叫,席單钰。
席單钰推門下車,信步上前,先是瞥了眼讓昶煦頭疼的白色轎車,視線一側,落在她那張精緻的臉上,兩個字:“昶煦。”
他的聲音,有點兒像深秋的寒,不冷,也不熱,卻能讓人想起極地的寒冰。
“我是。”昶煦看着他那雙在光下顔色逐漸變淺的眼睛,她确定,她從未見過他。
車,正朝着市内開去,車窗外,落葉飄零,車内,非常安靜。
“請問你們是往哪個方向開去?”昶煦開口問。
席單钰側臉看她:“你到哪裡?”
“太子路。”
他馬上吩咐司機:“去太子路,恒咖啡。”
昶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因為自己改變行程,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席單钰淡淡壓下眼睫:“昶煦小姐,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昶煦皺眉,“不知道席單钰先生找我做什麼?”
她認識自己,席單钰一點也不意外,糾正她:“我叫席單。”
“席單?”
“對,席單,形隻影單的單。”
他們的相遇在火紅的秋天,帶着點凋零的殘黃,宛若古銅色的血月。
雖然短暫,卻在各自生命中留下一次重合的腳印。
秋風揚起,繃緊的發帶突然斷裂,少女那頭軟順的長發柔柔的散了下來,及腰位置,發絲遮住她大半張臉,更顯淡雅深緻。
夜幕臨至,華燈初上,這座城市被七彩的霓虹燈點亮,不如白天清純,卻更加婀娜多姿,風華絕代。
昶煦将咖啡店角落裡的書架翻了個遍,終于找到那本印象中的雜志,唇角突然一勾。借着昏暗的光,她仔細的瞧清楚那個男人的名字——
席單钰。
明明就是,三,個,字。
席,單,钰。
她蔥白的指尖從這三個字緩緩劃過,一字一頓的又念了一遍:“席,單,钰。”
是三個字,千真萬确。
“煦姐,你做什麼呢?”丁兆突然從背後靠過來問。
昶煦指着雜志上的照片,像是求證一般:“這個男人,是不是叫席單钰?”
丁兆點頭:“是啊。”
“三個字?”
丁兆困惑的皺了皺眉,而後笑:“當然是三個字。”
昶煦也笑了。
“不過……”丁兆問,“怎麼突然關注他了?”
昶煦搖頭:“我隻是想要證明他的名字是三個字。”
僅此而已,然,别無其他。
原以為自己心平氣和,心如止水,心無波瀾,可夜深人靜,昶煦獨自回到宿舍,盯着客廳琳琅滿目的快遞,被壓在最底下的,快遞單上,是她的名字。拆開,是一張卡片,上面寫着來自朝陽孤兒院。
從來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會有孤兒存在。
因為她始終認為,是親人找不到她。
而如今,這個假設成為了現實,為什麼心髒還是空落落的呢?
會是因為席單钰的那句話嗎?
他說,你的外公在五月份的時候離開了這個世界。
所以,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屬于她的唯一的一個親人,去世了。
聽見這句話,她沒有傷心難過的感覺,也不曾感歎世事無常,隻是淡淡的看向席單钰,問他:“然後呢?”
是不是過于冷漠了?
那晚以後,昶煦的生活恢複如常,而那個猝不及防出現在她世界裡,又不知不覺地消失、沒有留下任何音訊的人,是席單钰。
從未想過,跨越大半個中國,還會遇見他,如命運一般。
是深冬,一個季節的時間,被雪埋葬的長槐,古典靜谧。
大雪紛飛的夜晚,剛從機場出來的昶煦沒打到車,飛機晚點,不能按時抵達酒店,所以她的預約被強制取消,這個時間,又是雪天,根本訂不到酒店。
擡頭,看着鵝毛大雪無情的朝她頭頂蓋下來,突然想起臨走前裴恒的一句提醒——“長槐的冬天很冷的,記得帶多幾件保暖衣。”
反手摸了摸自己僅有的行李——一個背包。
有些後悔,沒聽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