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引鶴一時間被這句話問住了。
他該怎麼去形容楚齊呢?
他既然要說他,就不能隻說他。
推新政,行土改,舉白丁,樁樁件件都往達官貴人們的肺管子上戳。
那時候燕桓公連着大周的精兵盡數被埋在了戈壁灘裡,大周風雨飄搖。朝中還有方修誠和莊引鶴這兩個大佞臣在,能被那些窮困潦倒的前朝遺老看得過眼,勉強算得上是大周棟梁之材的青年才俊,居然隻有楚齊一人而已。
莊引鶴放下那本書,咂摸了許久,才緩緩地說:“大周雖然曆來重視科舉,但是若無顯赫的才名,又有幾個布衣卿相能被主考官看到呢?窮文富武,不是窮得叮當響,誰又願意苦熬一輩子隻為做個舉子。可這種苦出身的人,最難有才名。但偏偏七年前,就是出了這麼一個例外。楚齊靠着一手驚才絕豔的好文章,一路從鄉試走上來,連中三元。他站在金銮殿上大辯群臣的時候,才二十四歲。殿試之上,一冊《豐京對》無人能出其右,是當今聖上禦筆親提的狀元郎。”
燕文公其實算是楚齊的政敵,與此同時,他也是楚齊的後輩。
莊引鶴那時是真的仰慕楚齊的為人和才情,否則也不至于把《豐京對》裡裡外外讀了那麼多遍。
他原本根本不信什麼國運之說,畢竟若是真有這種東西,他爹娘就不該死。可是看着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帶着新黨扛起變法的大旗的時候,莊引鶴是真的以為,他能為大周拼出來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後來……便是三年前的‘百陌詩案’了。”莊引鶴本來不欲說那麼多,但是看着那雙墨色的眸子,終究是繼續道,“他的錯不在那首詩,他錯,是在自己根基尚不穩定的時候,就動了朝中勳貴們的利益。他力排衆議上書皇帝,以推革新之法,早就将京城中那些鳳子龍孫們得罪幹淨了。”
燕文公說罷,歎了口氣,他擡手輕輕敲了敲書脊,對溫慈墨說:“楚齊有這樣的風骨,在獄中還能把當年未完的策論給補全,這樣的人,你不必擔心他會沒了念想。”
溫慈墨自小長在掖庭,夫子隻教他聖人之言,對朝中之事隻字不提。所以當莊引鶴跟他講了這些之後,他第一時間是有點懵的。
這世間識字的人,他就隻接觸過夫子一個。他受教于楚齊,雖然知道夫子大才,可是蓦然接觸到他的悲恸,一時間還是有些難以回神。
溫慈墨雖然隻在燕文公身邊呆了幾天,可是他大約揣度出來了那人想要的是什麼。
夫子隻是想推行一個新法,尚且落得了一個這樣的下場。可他的先生,所圖的何止僅僅是變法啊。有楚齊這麼一個先例在前,溫慈墨再看着那個窩在輪椅裡的瘦弱身影,居然從别人的經曆的品出來了物傷其類這四個字的含義。
許是因為莊引鶴剛剛那句“身後有孤”的言論太過石破天驚,讓溫慈墨難得的對他卸下了一點心防,這會看見被放在桌面上的《豐京對》,喃喃地說:“夫子大才,可還是敗了……”
那先生若是敗了,他這病體殘軀,又會被埋在哪個荒冢裡呢?
莊引鶴聞言,有些驚訝的看向了溫慈墨。
燕文公貴人多忘事,自然記不得那猴年馬月前的初見了,所以不出意外的會錯了意。他看着溫慈墨,雖不知道楚齊是怎麼給這小孩安了一顆憂國憂民的心,但還是打算哄一哄。他輕輕拍了拍溫慈墨的後腰:“無妨,就算是天塌了,也還有孤呢。這事辦的漂亮,想要什麼賞?”
溫慈墨身上舊傷未愈,剛剛又挨了徐平那一下狠的,眼下整個屁股都是青的,被莊引鶴這麼一拍,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回神的效果倒是立竿見影。
他不欲在當下煞風景,便都默默忍下了,隻是揣度着莊引鶴的意思,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夫子可堪大用,求先生救救他和我那個朋友。”
“這是我的事,我自然會操心。心不誠啊溫慈墨,讓你給自己求恩典,你給我求什麼呢?”話雖這麼說,可莊引鶴其實很吃溫慈墨這一套。乖覺,一點就透,又極有分寸感,從不逾矩,莊引鶴算是知道祁順為什麼喜歡這小孩了,“給你自己求點什麼。”
“奴想求什麼都可以嗎?”
“換個自稱,”莊引鶴攬在他身後的手摸到了溫慈墨未束的長發,覺得有意思,便攏在指間慢慢地梳着,“但凡孤給得起的,便都可以。”
溫慈墨把那句肖想了很久的話在嘴邊含了又含,這才慢慢地說了出來:“我想跟着祁大哥學武。”
莊引鶴聞言,無意識的扯了一把手中的頭發,溫慈墨頭皮一緊,到底是沒叫出聲來。
莊引鶴看着他,仿佛又看見二十六死在自己眼巴前的時候。
燕文公費盡周折的把啞巴帶回來的時候,他自己也是個沒比啞巴大多少的孩子。于是照顧啞巴的重任就被扔給了二十六,這人處事穩妥,雖然年紀也不多大,但已經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啞巴是二十六救回來的,便也隻跟他親近,于是二十六事必躬親,跟個奶媽子一樣把啞巴拉扯到了這麼大。
這麼一來二去的,二十六自學成才地掌握了絮叨這一技能。他自己就是個快死了的病秧子,面對着也殘廢了的燕文公,便多出來了一點同病相憐的意思。于是,二十六每天婆婆媽媽的囑咐莊引鶴這能吃那不能碰。
莊引鶴自問林遠已經很能啰嗦了,跟二十六一比,林叔居然算得上是話少的。
可這絮叨的背後,到底是不作假的關心。
二十六彌留之際,唯一求莊引鶴的一件事,就是把溫慈墨帶出來。那時候他的眸子裡,也有一些莊引鶴看不懂的東西。
可眼下,他這個弟弟也求着自己走上那條重蹈覆轍的老路。
離别總是凄苦,可燕文公的位置,又讓他不得不早日習慣将别人的命視為草芥。
莊引鶴打小一直就倔得很,不讀書那會是這樣,現在年歲長了,這毛病也沒改多少。他不想自己對離别這件事徹底麻木,然後理所當然的讓别人為他豁出命去。所以每每遇到這事,便總是禁食一日。
可漸漸地,他離那個旋渦越來越近,被卷進去的人也越來越多。莊引鶴真的很怕,怕有一天自己連禁食這種事都會日漸習慣。
燕文公思慮了半晌,但凡給得起便都可以的豪言壯語猶在耳畔,隻覺得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