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這才紛紛收心,後知後覺地開始聊起正事了。
莊引鶴多得是跟這種人打交道的經驗,自然知道,像是這種事,需要敲定的東西無非就那麼幾個。
首先是價格,但是這東西是最不需要放在燕文公前面談的,國公爺的身家在那放着呢,莊引鶴就不可能差錢,所以幾人都十分默契的沒有開口提這一茬。
再然後,就是門路了。
像是這種跟皇家對着幹的事情,你說你有渠道,别人也未必會信。所以這飯局最主要的作用,無非是賣家向買家交個實底,讓掏錢的人相信,賣家是真有那個本事能把人給弄出來。
這幾個中間人既然能替江充辦事,自然也都是人精。幾句話的功夫,就把原本要掉腦袋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成了“奉旨當差”。燕文公看破不說破,隻是合起扇子,一下又一下地輕敲着自己的手心。
他大概也能明白龍椅上那位的意思了,但是燕文公從小到大被人當槍使都習慣了,左右也不差這一回。更何況,在這種缺兵少将的情況下,蕭硯舟用楚齊作餌,讓莊引鶴也隻能是願者上鈎。
于是面對着來自四面八方别有用心的視線,莊引鶴不敲了。他把扇子放在一邊,端起面前那杯已經被換了的菊花茶,一飲而盡。
瞧見這位爺的動作,那幾個中間人這才舒了一口氣,心裡也都有了譜,知道今天這事算是成了一半了。
江充此番放了風聲出去,京城裡動心思的人肯定不會少,隻是要麼家有河東獅,要麼就是顧忌着那所謂的清譽,真正能讓江大人狠狠敲上一筆的,滿打滿算也就隻有燕文公一個人了。
此番燕文公既然願意吐口,那這事十有八九能成。
那幾位中間人見狀,很是松了一口氣,于是便都輕輕拍了拍自己帶來的私奴。
那幾位都不知道跟着跑了多少次這種宴席了,自然也很有眼色,收了信直接就鑽到桌子下面去了。
從他們剛剛開始聊正事那會,溫慈墨就一直乖巧地窩在燕文公身邊,聽着他們的談話。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溫慈墨的手筆,有十幾年在掖庭為奴的經曆在,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江充的為人,所以對這件事的結果并不多意外。
隻是現在那些奴隸的所作所為,确實讓他有點看不懂。于是作為奴隸中的一員,為了不露出馬腳,溫慈墨本能地就要有樣學樣。
可誰曾想他才剛打算鑽桌子,就被莊引鶴輕扣着發根給拽起來了。
燕文公把扇子“唰”的展開,遮住了自己和溫慈墨的臉,确保别人都瞧不見他們在幹嘛,這才壓低了聲音了問:“你幹什麼!?”
溫慈墨聽出了自家先生語氣裡的愠怒和驚慌,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隻能是實話實話:“我看别人都這樣……”
莊引鶴一口氣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更是後悔死了今天把溫慈墨帶出來。
堂堂一個燕文公有心想罵人,可是滔天的火氣在林遠和溫慈墨身上尋索了半天,到底是不知道從哪發出來,便隻能是不情不願的又被他咽回了肚子裡,化成了一絲帶着餘煙的灰燼:“你跟他們哪能一樣,他們……罷了!”
莊引鶴又氣又急,眼下望着溫慈墨有些懵懂無措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他更加清晰的認識到,楚齊這個良師必須盡快撈出來。
這孩子通透,日日跟着自己這個大佞臣怕是什麼好東西都學不到,若沒幾本聖賢書在上面拘着,可别在他身邊浸淫幾年後,倒真把溫慈墨給教成了一個渣滓敗類。
燕文公确實有心讓楚齊為自己所用,可是他現在突然想明白了,夫子縱使不願意給自己出謀劃策,養在府裡教一教溫慈墨也是好的。
莊引鶴自問他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外頭的罵名太多他根本懶得細聽,死後自有十八層煉獄來論他的功過。可莊引鶴現在隻要還活着,縱使是個殘廢,身上也還戳着老公爺用鞭子親手抽出來的一把君子骨。
他莊引鶴确實不算是個好人,但他也不願意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毀了别人的大好前程。
人隻要借着懵懂的縱容洩了這口氣,後面等着的就是無盡深淵了。莊引鶴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
他必須,盡快,給這個沒有父母教養的孩子尋一個好老師。
燕文公閉了閉眼,理了理紛亂的思緒,随後一把将溫慈墨摁在了自己懷裡:“趴好,别說話。”
那把烏木折扇倒是一直舉在身前,沒再放下去。
剛剛那幾人見狀,隻覺得燕文公對着小奴隸還真是寵得很,不由得玩味的笑了笑。
溫慈墨有點呆,他除了擋在眼前的烏木扇骨,什麼都看不見。耳邊能聽到的,也隻有莊引鶴那孱弱卻又無比清晰的心跳。再加上燕文公養他養的精心,所以哪怕僅僅隻是從掖庭出來了這麼幾天,溫慈墨的身量卻已經抽長了不少,眼下就這麼窩在燕文公懷裡,多少顯得有些局促了,腿腳不管怎麼擺都覺得不是個地方。
溫慈墨既然跪的難受,眼前也什麼都瞧不見,他的先生還不知道在生什麼悶氣,按理來說,他是該不痛快的,但是此時的溫慈墨,渾身上下卻都充斥着一股不真實的幸福感。
他不知道剛剛莊引鶴因為什麼生氣,但是他的先生說,他跟别的奴隸不一樣。
溫慈墨前半生沒聽過什麼好話,一遇着莊引鶴那就更是自私的沒邊,燕文公嘴裡不管蹦出什麼陳詞濫調,都能被他當做金口玉言的藏起來。
溫慈墨斷章取義又自欺欺人,一句好端端的話從莊引鶴嘴裡說出來,硬是被他掰開了,揉碎了,拼出來一個“你不一樣”,這才善罷甘休。
溫聾子那點初見端倪的控制欲死咬着這句話,就像是得了獵物的蛇一般,卷着尾巴,心滿意足地又縮回它陰濕的洞穴裡去了。
那幾個人收拾完,見時機尚好,遂提議道:“國公爺既然對小的幾個不放心,要不然今夜就先找幾個合心意的,驗驗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