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幾乎已經記不得自己被拖出來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光景了。
因為感染了時疫,他跟楚齊一起被關到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大開間裡,那地方光秃秃的什麼也沒有,他倆就像是被扔到了一個嚴絲合縫的棺材裡,跟一群同樣也染了病的奴隸們一起,等待着大限将至的那天。
管事的看他們的眼神已經不像是在看活物了,草席都備着呢,隻等着他們吹燈拔蠟。
可偏偏有的人把犟這個字刻到了骨子裡,越是有人想他死,他就越是要撐着一口氣活着。
十六就是這類人中的翹楚。
他自己不想遂了黑白無常的意就算了,還要不知死活的從閻王手裡再搶個人回來。
自然不能指望這鬼地方還有煎藥的條件,于是十六就把藥石揉碎了,摳開楚齊的牙關,把草藥渣一點一點給楚齊喂下去。
掖庭的下人每日都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進來撒上兩遍生石灰,再踢幾腳看看有沒有哪個死了。若是還能喘氣的話,就扔下幾個爛窩頭。
因為咳得太厲害,十六的眼裡滿是血絲。他就用這樣一雙赤紅的眼睛死盯着那幾個下人,盯出了一身十殿閻羅奈我何的陰仄來。
那幾個人對上這樣的目光,隻覺得起了一身白毛汗,扔下東西就跑,生怕十六記住他們的臉,死了之後再化作厲鬼來找他們索命。
十六就把窩頭也撿起來,掰碎了,泡在水裡,給昏的不省人事的楚齊硬灌下去。
直到那日有人進來,說要帶十六走。
他拼盡渾身力氣,撐着從地上爬起來,探了探楚齊的鼻息。
見人還沒斷氣,十六居然在這種連他自己都隻剩了半口氣的情況下,還能扯出一個有些瘋癫的笑來。
這場豪賭,是他赢了。
明面上,掖庭自然設的有醫官,隻是在江公公眼裡,奴隸命賤,都是消耗品,病了死了的也無所謂。那名存實亡的醫官,每日就隻用專注于拍江充的馬屁就行了,醫術自然是稀松。所以這次時疫,他也隻是熬了些淡如茶水的藥湯子分給奴隸喝了,估摸着撐死也隻能起些心理安慰的作用罷了。
可直到那日出去時,十六才知道他錯怪這個醫官了。
十六被人摁着灌了一碗不知道是什麼的湯藥,然後又被扔池子裡洗去了全身的髒污,等他換好衣服時才發現,那一直壓不住的咳嗽,竟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止住了。雖說喘氣時還是連帶着肋骨都在疼,但是好歹不是那種要把肺一并咳出來的聲嘶力竭了。
他這才知道,那醫官不是不會治,隻是他們這些奴隸不配。
十六昏昏沉沉的,跟着幾個昔日一起擠在大房裡的奴隸一起,被帶到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挨個跪好。
絹布繃成的屏風後,明滅的燭火晃得他眼疼,烹饪好的食物香氣傳來,胃裡一陣翻湧,他卻沒聞出餓來,隻覺得想吐。
他們就像一群病兔子一般縮在一處,隔着屏風,安靜的聽着别人談論着他們的未來,就像是貨郎手裡待價而沽的商品。
“國公爺既然對小的幾個不放心,要不然今夜就先找幾個合心意的,驗驗貨吧?”
兩個侍女過來挪走了屏風,十六這才瞧見了外間坐着的貴人。
他沒認出今非昔比的溫慈墨,但是溫慈墨卻認出了瘦骨嶙峋的他。
愣了一瞬後,溫慈墨跪直身子,在燕文公耳邊說了什麼。莊引鶴聽罷沒什麼反應,隻是把人攬到了懷裡,不輕不重地問:“你們讓孤看這些活不長的短命鬼幹什麼?”
“小的不敢欺瞞國公爺,這些都是内院的奴隸。”牽頭的那個人笑的滿臉谄媚,肥厚的嘴唇包不住他的奉承,露出了焦黃的牙來,“小的知道國公爺心中有顧慮,所以用他們當個敲門磚,求國公爺賞個臉。”
燕文公連個表情都欠奉,隻閉嘴專心喝着他的菊花茶。
一時間屋内竟然沒人說話了,剛剛搭腔的那人此時被晾在那,笑出來的褶子裡都透着尴尬。
溫慈墨慢悠悠地把茶滿上,跪直了身子,這才開口:“大人,主子燕文公府的門檻縱然不高,也不是什麼東西都進得來的。”
“那很是,小的心裡有數。”那人被溫慈墨這個奴隸落了面子,也不敢發作,隻是繼續做小伏低地表示,“這些不過是投石問路的棋子罷了,全當個搭頭,國公爺要是喜歡直接領回去就行。若是看不上眼,小的那改日還有好的。”
燕文公還是沒搭腔,直到他挑挑揀揀地把面前那盤鹿肉扒拉了一遍,這才興緻缺缺的擡頭,掃了一眼跪成一團的奴隸。
燕文公的目光不過是在十六身上多停了半刻,那精明的領事立刻就上手去把人提出來了:“這奴隸長得不錯,但是最絕的是有一把好嗓子,唱戲能把人骨頭都唱酥了,這才被挑到内院來了。”
說完,不等十六跪好,就摩拳擦掌的要讓他來上一曲。
十六整理好氣息,剛要回話,卻被肺裡翻上來的血腥氣噎了一下,便又驚天動地的咳了起來。
那人被溫慈墨落了面子還能忍一忍,被這麼個玩意掃了興,自然是沒那麼多顧慮,擡腳就要揣,卻被燕文公攔住了。
莊引鶴又點了兩個奴隸,連帶着十六,攏共帶走了三個人。
都是溫慈墨提前幫他挑好的。
“那兩個等明天洗幹淨了連身契一塊送到我府上。”燕文公支着下巴吩咐,“至于這個,今個就随我的馬車一并回去吧。”
那幾個人牙子自然連連稱是。
十六直到被人打包好塞到了馬車上,都沒認出溫慈墨來。
倒也不怪他,溫慈墨這幾日一直跟着祁順打基礎,每頓飯也都管飽,身形都舒展了幾分。再加上十三四歲正是竄個子的時候,短短大半月的時間而已,溫慈墨就已經整整比十六高出一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