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溫慈墨喊出那一聲“十六”之前,他都沒認出眼前這人居然是跟自己患難與共了好幾年的阿七。
莊引鶴瞧着眼前老掉牙的患難與共的舊友再相逢的場面,心裡居然難得有些煩躁。不過燕文公演戲演慣了,開個扇的功夫,種種不該出現的情緒就已經被他悉數壓下去了,除此之外,還能不顯山不露水地吩咐溫慈墨:“啞巴今天應該是宿在京郊了,你一會趁着城門沒關,把他喊回來。”
溫慈墨低聲應了。
啞巴今天早上來請脈的時候,看莊引鶴下午又要出去花天酒地,以為他今夜回不來了,索性就直接宿在他的小藥園裡了。
偌大的燕文公府自然不可能隻有這一個大夫,隻是有那個日日下毒的老郎中這個前車之鑒在,别的府醫進不去内室的門。
等到了燕文公府,溫慈墨先去安置了十六。
府内的眼線如今上上下下都被他親手料理了一遍,那十六自然就不用因為“娈寵”的名頭跟燕文公宿在一處了。溫慈墨在内室的後面另尋了個空房間給他,這地方也私密,尋常下人進不來。
至于溫慈墨自己為什麼直到今天都還賴在他家先生榻上不走的這個問題,則被他非常巧妙的忽視掉了。
溫慈墨安置妥了十六,又跟門房打了個招呼,這才牽着馬走了。
不多一會,林遠又抱着那個積了灰的小木箱進來了:“小公子走了。”
“嗯,”莊引鶴吹了一下箱子上的浮塵,拿來鑰匙開了鎖,從那一箱子别無二緻的瓦罐裡随便挑了一個出來,“藥備好了嗎?”
燕文公瞧見林遠點頭,這才搖着輪椅,往十六目前下榻的地方去了。
溫慈墨走之前喂十六喝了點稀粥,這才剛在榻上躺下沒多久,莊引鶴就來了,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端着藥碗的林管家,沒見着阿七。
十六剛要跪,卻被燕文公攔住了:“躺着吧,我就幾句話,說完就走。”
話音剛落,燕文公就親自上手,從那陶罐中倒出了一隻說不上是什麼種類的蟲子來。
那玩意兇得很,趴在一堆被他咬死的蟲屍上面,振着翅就要叮人,莊引鶴瞅準機會,利索地把它脖子擰了,看那熟練的樣子應該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那蟲子的頭被扔在地上,兩瓣鉗子似的口器還在努力的開合着,墨綠色的大颚泛着金屬的光澤,縱使已經是強弩之末了,還是在試圖咬住些什麼。
跟尋常蟲豸比起來不算小的軀幹雖然已經跟頭分家了,可那六條帶刺的細腿還在不停地踢蹬,肚子尖也在不停地抽動。
十六看着這隻被人擰了頭卻還是不肯乖乖就死的蟲子,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他自己了。
十六物傷其類,卻沒轉開眼,仍是倔強的盯着,勢要看完那既定的結局。
不到半刻鐘的功夫後,一團說不上上液體還是固體的東西,從那蟲子的腹尖上流了出來,滴到了下面接着的藥碗裡。
奶白色的東西連個水花都沒砸起來,就這麼消失在濃黑的藥湯子裡了。
燕文公先是用旁邊擱着的布巾淨了手,這才揚了揚下巴:“喝了。”
十六沒問那東西是什麼,也沒本事拒絕,謝了恩後直接端過碗一飲而盡。
莊引鶴跟十六素未謀面,自然也沒什麼仇。見人聽話,也就沒跟他端架子,直接開門見山的說了:
“苗疆蠱毒,你這輩子要是敢背叛孤,隻怕死得比剛剛那個蟲子還利索。溫慈墨,哦也就是阿七,既然是他保的你,孤也就不跟你賣關子了。我把身契給你,自此之後,你不再是個奴隸了,我讓你堂堂正正的以人的身份活下去。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你有了一個漫長的餘生。作為交換,孤給你兩條路。”
十六聽到這還沒反應過來。
他在掖庭太久了,經年累月被那幫太監磋磨着,卑微的精神烙印早就被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血裡。他就像是一隻從小都被關在籠子裡養的小獸,縱使是籠門開了,他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可以逃出去了。
燕文公大刀闊斧的把籠門踹開,又把他從裡面拽了出來。可哪怕已經被卸下了枷鎖,十六都沒意識到自己可以站起來了。
餘生……他居然,從閻王那賭到了自己的餘生嗎?
燕文公司空見慣,便沒管他,仍舊是自顧自的說着:“第一條路,我幫你尋個好山好水的地方,給你一個全新的身份,許你一輩子吃穿不愁,你日後若是娶妻生子,孤蔭蔽你三世。但是作為交換,你需要幫我傳遞些要緊的情報。”
“走這條路,你或許可以安度此生。”
“第二條路,你這條命孤要了,留在我身邊。作為交換,孤再額外許你一個願望。”燕文公很是慷慨,“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死在掖庭的奴隸不知幾何,破草席一卷就是他們最終的歸宿,可現在,燕文公站在他面前,跟他說他還有别的出路,還有别的,作為人活下去的出路。
十六曾經以為,他這輩子都會爛在掖庭,或者是爛在别的什麼地方。他認命,卻不知道怎麼面對黃泉下的父母。
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可以用自己這條爛命,換來一個寶貴的,複仇的機會。
他從來不知道,他這條爛命原來這麼值錢。
十六深吸一口氣,強撐着自己從床上下來。因為脫力,他最後是摔下來的。可縱使身上疼的要命,十六還是跪端正了,他叩首後,僭越的直視着燕文公,這一次,他沒用錯自稱:“我選第二條路。我有一個人要殺,求主子成全。”
莊引鶴有點驚訝,他略擡了擡眉毛:“想好了?用你這條命換他一條命?”
十六鋒芒畢露的笑了:“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