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公這幾天過的很不舒坦。
他心裡塞着楚齊的事情,所以一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穩,阖了眼,看見的全是當年剛剛殘疾的那段時間。莊引鶴翻來覆去的折騰着自己,一直到後半夜秋雨又起,他聽着屋外的雨聲,這才勉強歇了幾個時辰。可也沒睡太實在,屋裡剛剛漏進來一點天光,莊引鶴立刻就被驚醒了。
沒睡好,身上難免就乏得很。燕文公先是照常去後院伺候他那匹寶貝得不行的馬,回來後,确認溫慈墨已經跑去隔壁了,他那不安分的爪子,這才敢伸到那個被束之高閣的錫盒上面。
他不是貪嘴,他隻是想解解乏罷了。
莊引鶴底子太差,前幾日患上的咳疾被秋雨一潑,一直沒有好透的意思。
雖然每次溫慈墨在身邊的時候,他都盡量憋着不讓自己咳,可這小孩的一顆心全吊在他莊引鶴身上,自然知道眼前這個小殘廢幾斤幾兩,所以那裝着煙絲的小錫盒,還是被溫慈墨不容分說的放起來了。
可是憋了這麼多天,眼下連破戒的理由都找好了,莊引鶴實在是沒有繼續裝乖的道理了。
于是他先把屋裡伺候的下人都打發走,免得有哪個嘴碎的把舌根子嚼到溫慈墨那去了,這才哼着曲,美滋滋的把那個錫盒抱到了懷裡。
看着那杆被他冷落多日的煙槍,溫慈墨心疼的拿起來擦了又擦,這才打開了錫盒。
然後,他就傻眼了。
他的煙絲裡雖說原本就混了一些龍腦和薄荷增香,可他記得千真萬确,他從來沒有往裡塞過艾絨。
這玩意平時艾灸的時候都能熏出來一屋子煙,直接拿這玩意過肺,他嫌命長?
燕文公不用細想都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他看着這一盒子亂七八糟的煙絲,最先冒出來的情緒,居然是心虛。
莊引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所以自然明白溫慈墨此番的良苦用心。那他現在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就十分的不君子了。
于情于理,立刻把盒子放回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才是萬事大吉的正解。
可莊引鶴又實在是饞的很。
好在他厚臉皮慣了,于是馬上就用心裡的那點委屈,把自己那不合時宜的君子之心全給壓下去了。
莊引鶴覺得,他一天到晚忙着跟一堆人鬥來鬥去,累死累活的,連覺都睡不好,不就想要一口煙抽嗎,憑什麼連這也要管。
可莊引鶴又仔細推敲了一番,發現這點委屈,就跟服軟了似的,好像也上不得台面。
于是威風凜凜的燕文公又切回了狐假虎威的狀态,仗着自己天潢貴胄的身份,給自己粉飾了一副憤怒的皮囊出來。
想明白之後,燕文公也不蓋蓋子了,直接把錫盒往桌上一推,‘氣呼呼的’等着那個小混蛋回來。
當然,偌大的燕文公府自然不可能隻有這點煙葉,隻是剩下的全在林遠那存着,莊引鶴兩害相權取其輕,非常有自知之明的選擇去開罪更好說話的溫慈墨。
似乎是預料到了等着自己的會是疾風驟雨,所以溫慈墨今天回來地格外晚,手裡還拿了一個細長的小木盒。
莊引鶴不動聲色地坐在桌前,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正邊走邊跟下人交代事情的少年。
可誰知,越看越心驚。
這株曾經被壓在磚石下艱難成長起來的小苗,隻是被悉心澆灌了這短短幾日,就仿佛要把前半生欠下的進程全都補回來,挺拔的枝丫不要命的抽條着,就像是……在追趕着什麼東西一樣。
通過少年人的身形,居然已經能窺探到幾分大人的影子了。
溫慈墨的氣質也變了很多,曾經掖庭加諸在他骨子裡的卑賤,全都被這孩子妥帖的打磨掉了。他又日日掌管着這偌大的燕文公府,溫慈墨那身說一不二的白衣下面,便不自覺的多了幾分不必瞻前顧後的貴氣與從容。
莊引鶴打心眼裡生出了一些隐秘的驕傲來,他真的把小孩養的很好。而且最妙的是,溫慈墨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
可現在,不管心裡再怎麼高興,燕文公還是得裝出一副愠怒的樣子來。
他見人進來了,指尖便還是夾着那杆徒有其表的細長煙槍,吊兒郎當的,也不看被他堆得亂七八糟的桌面,隻是直勾勾地盯着溫慈墨綁在眼前的緞帶。
燕文公也不開口,就隻是用那黃銅煙鍋,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錫盒的蓋子。
“笃笃。”
那意思,不言自明。
溫慈墨嘴角擒了一抹笑,也不說話,隻是把手裡的木盒也擱到了桌上。
随後一撩衣擺,跪下了。
他先是輕輕捏了下手腕,随後從桌上拿過錫盒,用裡面卡着的鑷子,略微扒了扒被他攪合得天翻地覆的一鍋粥,随後一點一點地開始往外挑煙絲。
莊引鶴一撩眼皮,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随後纡尊降貴的把煙鍋湊了過去。
溫慈墨自然聽到了,于是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有逐漸擴大的意思,這讓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手裡的活,捏了一下腕上的镯子。
燕文公看着剛剛挺拔從容的人,就這麼跪在自己身前,從錫盒裡仔細地挑着煙葉,間或也撿出幾片薄荷幾粒龍腦,給他搭配好了依次塞到煙鍋裡,心裡生出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思緒。
溫慈墨似乎是故意的。
他低着頭,柔順的緞帶輕飄飄的搭在肩膀上,順着看下去,就會讓人很自然的注意到那截從黑發間露出來的雪白頸子。這種狀态下的溫慈墨,對莊引鶴帶着一種幾乎盲目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