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早上開始天就不太好,四方寰宇都被捂在灰蒙蒙的雲層下面,一眼看上去仿佛把樹都壓矮了幾分。下面的草尖也被悶出了汗,萎靡不振的趴在地上。
昏黃的天直到晚間才迎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不少夏蟬被這場大雨打落到了地上,隻能徒勞的抱住一起被打落下來的枯葉,半死不活的泡在冰冷的秋雨中。
燕文公就是在這時候踏足小築的。
溫慈墨推着他過來,擎着傘的肩膀都濕了半邊,可輪椅上的燕文公安安穩穩的坐着,硬是連晚秋的寒意都沒能侵擾到他分毫。
莊引鶴懷裡抱着一卷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用袖子虛虛的遮着,怕被雨水濺濕了,寶貝的很。
見禮後,燕文公看着如今不過而立之年,卻已華發叢生骨瘦如柴的楚齊,思緒紛飛。
區别太大了。
莊引鶴與楚齊之間曾經隔着黨争這條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隻能遙遙的望着。自然,多是莊引鶴望着楚齊。
他倆離得不算近,也不算遠,勉強說起來的話,倒也稱得上是半個舊人。
可時隔多年,當曾經的故人再次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莊引鶴哪怕是扒着骨頭縫往裡頭細看,也找不到曾經那個鮮衣怒馬犯顔極谏的少年郎了。
溫慈墨讓下人進來布了菜,見他家先生還是一臉的寥落,什麼也沒說,跟下人們一起,安靜的退了出去。
楚齊在掖庭裡躲躲藏藏慣了,一直被人這麼盯着,難免不舒服,于是輕咳了一聲,用還沒好透的沙啞嗓音問:“一别多年,國公爺的身體還好嗎?”
莊引鶴這才回神,他把懷裡抱着的東西仔細地放到案上,親自倒了一杯溫好的酒遞給楚齊:“經年頑疾,談不上什麼好不好的。倏忽已三載,我與夫子這一别,竟如參商之隔。”
“三年了嗎?”楚齊在掖庭沒少受刑,幹什麼都不利索,此刻顫顫巍巍的坐下,端起了酒杯。他的病還沒好透,喝不了太多,便隻是小口小口的品着那狀元紅,“我都記不得了……”
楚齊把酒爵放好,這才問:“國公爺此來,是來拉攏我的嗎?”
說罷,還不等莊引鶴搭腔,就繼續說:
“這世間救國的路有千萬條,可我已經試過,變法這條是走不通的。我在掖庭思慮救國之道多年,現在才勉強看清,黨争鬥到最後,還是要各自行各自的法。世家與皇權的矛盾早就不可調和了,國公爺既然代表世家,那這條路就走不通。國公爺要是有心,不如想想别的法子,徐徐圖之吧。”
這就算是婉拒了。
燕文公花了那麼多的功夫把人撈出來,卻隻換來了這樣一席話,他竟也不生氣,隻是感慨:“我今天來的時候一直在想,我憑什麼延聘夫子呢?這江山負了你,可我居然還想讓夫子為這江山殚精竭慮,豈不是荒唐?可今日一談才知道,夫子心境豁達,看的是比孤通透。”
楚齊聞言,不贊成的皺了皺眉,他面容衰敗,可言語間卻宛如稚子般赤誠:“我自開蒙以來,學的就是仁義之道。扶大廈于将傾不需要理由,我為的是天下萬民。不才三尺微命,一介書生,這風雨飄搖的江山縱然撐不起來,卻也不自量力的要做那大廈将傾時,被徹底壓折的最後一根大周脊梁。”
莊引鶴察覺到楚齊的不滿,也不跟他嗆聲,隻是聽着屋外漸小的雨聲,上手幫他布菜:“夫子誤會我了,我并非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夫子自己也說了,軍權才是根本。若是能用軍權轄制,變法這條路也未必走不通。且已經有不少人倒在這條路上了,若是就這麼放棄,難免可惜。”
楚齊默默的聽着,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也沒動筷子。
莊引鶴笑了笑,拿起了那個從一開始就被他帶在身邊的漆奁,遞給了楚齊:“這裡面是孫翰林留給夫子的遺物,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楚齊愣了一下。
他當年參加會試的時候,孫翰林是他的主考官,他既然點了楚齊,那按照規矩,楚齊就是他的門生了。
老翰林清廉一生,生平最愛惜的就是人才。當年閱卷時,讀到了楚齊的策論,當即連連叫好,怒拍大腿感歎大周烏漆嘛黑的未來這下看來還算有點盼頭。孫翰林在親自給楚齊的仕途開路後,為了護着他,也曾三番五次的提點楚齊不可貪功冒進。
不過那時的夫子心比天高,自然是聽不進去的,直到他被扣了帽子送到刑部大獄後,這才明白那老翰林為什麼放心不下他。
為着百陌詩案,孫翰林焦心得很,縱使一把年紀了還是日日帶着門生在朝堂上跟人吵架,可新黨早就被剪了個七零八落,自然也掀不起什麼水花,最終也沒能給他那個寶貝門生翻案。
孫翰林因此大動了幾天肝火,把從上到下的人都給罵了幾遍,最後急火攻心,自己也落得個一病不起的下場。
他在朝堂上看不到希望,索性借此機會直接緻仕歸鄉了。乾元帝痛心不已,甚至親自去請,可也沒能把人留下來。
那老翰林歸家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可他縱然纏綿病榻,心裡也還記挂着楚齊,他是真怕自己這個門生死在刑部大獄。
阖眼前,老翰林硬拼着最後一口氣,給當時在獄中生死不明的楚齊留了一幅畫。
孫翰林自己已經病的下不來床了,這畫隻能托了一個下人去送。可誰知畫還沒送到楚齊手裡,彈劾他行賄的折子就已經先一步遞到禦前了。
這下不僅畫沒送出去,孫翰林半生的清譽也毀了。
不過最諷刺的是,那時候孫翰林已經病逝了,好歹沒看見這令人寒心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