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着一幅畫,一首詩,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受了牽連。
那時候尚且年輕的莊引鶴實在是不落忍,他知道世家動不得他,也仰慕楚齊的才學,所以這才出面把畫給收了。他原本是想尋個門路給身陷囹圄的楚齊送進去的,可沒幾天乾元帝就下了枭首的聖旨。
那時候莊引鶴是真覺得遺憾,這畫,他興許得留一輩子了。
不過好在,當時根基未穩的蕭硯舟,到底是護住了大周這抹幾乎一吹就滅的火種。
楚齊幾乎是顫抖着打開了那個漆奁,小心地拿出了精心裝裱過的卷軸,展開了裡面藏着的畫。
筆觸很古拙,看得出來下筆之人雖然沒什麼力氣,但是功力尚在。宣紙上被他點出來了幾叢淩亂的墨竹,自幾塊碎石之中掙紮着破土而出。
沒有落款也沒有題詩,但是楚齊看得出來,這就是座師親筆。
他當年自恃才高,什麼都遮不住他的眼,根本就沒打算效仿古人去格什麼竹。可是兜兜轉轉三十餘載,如今再看這叢自亂石中鑽出來的墨竹,卻又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莊引鶴很珍視這幅畫,裱好後一直封存的很小心。楚齊觸摸着那隔了三年卻仍舊清晰的筆觸,想到的卻是提筆之人已然天人永隔。
硬氣了一輩子的孫翰林終究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把柴火,連本帶利的把自己扔到了改革的烈焰裡,連撮灰都沒剩下。
救國确實急不得,可眼下的大周心存報國之志的人已經沒剩幾個了,還有能讓自己徐徐圖之的時間嗎?
楚齊歎了口氣,把畫小心的放下,直視着莊引鶴問道:“國公爺畢生所求是什麼呢?”
莊引鶴微微擡了擡眉毛,他确實沒想到,楚齊居然對這個感興趣,但是他燕文公所求向來都清晰的很,自然也不怕展于人前:“夫子知道坎兒井嗎?”
燕文公縱使日日錦衣玉食,且還要年輕些,身體卻也不比楚齊這個剛從掖庭出來的好多少。
他前幾日的咳疾還沒好利索,溫慈墨便也沒給他上酒,隻留了一壺順氣清心的茶,他倒也不挑,倒了一杯後慢慢的抿着:
“燕國吃水不易,為了那點融下來的雪水,大家世世代代都組織着一起挖井。多得是塌方埋下面的,還有通風不良窒息而死的。若這兩個都能逃過,日日與冰冷的雪水作伴,關節也都泡壞了,往往撐不到而立。那裡頭有平頭百姓,也有不少邊軍,這麼多人前赴後繼,這才為子孫後代争了一條活路出來,但……活的仍舊艱難。”
“曆代燕國公侯所思所求全都是一樣的,我們不過是希望我大燕的子民,人人有水喝,人人有飯吃。”
楚齊聽完沒表态,又繼續問:“那大周呢?”
“大周?”燕文公輕聲笑了笑,他把杯子裡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這才緩緩開口,“夫子比孤更清楚,隻有現在的大周徹底死了,大周才有活路。”
楚齊聽完,若有所思的拿起筷子。他沒說話,隻是慢慢地吃着剛剛燕文公夾到他碗裡的小菜。
莊引鶴也沒搭腔,他聽着窗外雨絲砸在琉璃瓦上的锒铛碎響,慢慢地品着茶。
兩人相顧無言,直到楚齊用完了晚膳,燕文公這才打算起身告辭。
外頭雨還在下,溫慈墨擎着傘等在門口,伸手接過了輪椅。
莊引鶴沒回頭,隻是低聲對楚齊說:“夫子若是不願意,孤也能理解,隻是傳承斷了難免可惜。夫子既已為阿七開蒙,還望以後也能指點他一二。”
楚齊伫立許久,應了。
楚齊扶着門框站着,送了送在雨中漸行漸遠的兩人。
回頭,又看見了案上攤着的那副墨竹圖。
他對着那畫沉思良久,終究是淨手挽袖,于桌前坐下,細細地研了一汪濃墨。
狼豪沾滿了楚齊的愁緒,然後全宣洩在了筆尖。
楚齊曾經隻寫草書,他覺得隻有狂草才配得上他疾風驟雨的豪情。
可掖庭三載,他也有他悟道的龍場,行楷從容地自筆下流出。他收起了滿身的疏狂,卻依舊沒忘了骨子裡的君子端方。
屋外潇潇雨歇,楚齊接了一碗檐上滴落的雨水,蹲在門口洗筆。
案上長卷未收,隻是在那叢墨竹的旁邊,多出來了一片金聲玉振的小詞——
“詩無罪,人有節,天欲曉,星未滅。待重擺硯台日,墨痕猶帶鐵鏽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