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公窩在輪椅裡轉着他的折扇,聽見這事,卻沒有多驚訝,隻問:“來的是哪個太監?”
“康祿,康公公。”溫慈墨在掖庭裡的時候,除了學伺候主子的禮儀之外,對宮裡宮外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些,蕭硯舟還是個皇子的時候,康祿就已經在他身邊伺候了,所以如今的康公公,已經算是個正兒八經的天子近臣了,“說是乾元帝擔心先生的病,所以派他來看看。”
對蕭硯舟的這套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托詞,燕文公一個字都不信,隻接着問:“康公公是怎麼過來的?”
溫慈墨一時間還沒明白這裡面的關竅,偏着頭略想了想,這才說:“坐着高頭大馬的車,從國公府的前門光門正大的進來的。”
莊引鶴聽完,心下了然。
外面日頭雖然大,但是天卻已經冷下來了,莊引鶴這破身子禁不住風吹,便又轉着輪椅往内室走:“那我不去了,你就說我病得厲害,還昏着呢見不了客,讓林叔挑個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康祿就行。我看了一半的書,你給我收到哪了?”
溫慈墨對莊引鶴這種咒自己的行為頗有微詞,但是他一時間還沒搞明白這是唱的哪出戲,所以也不便多問。隻能是皺着眉頭,不動聲色的壓下了心頭的疑慮。
溫慈墨先是把書給莊引鶴送了進去,然後把銅镯給摘了,這才摩挲着右腕上纏着的繃帶,慢慢地往會客的小廳走去。
溫慈墨随走随想,慢慢理着剛剛的一番對話。
如果蕭硯舟要找燕文公密謀什麼東西,那必然不會這麼大張旗鼓的過來,也就是說,康祿此行的目的,隻是來探探口風。
可是,乾元帝想試探些什麼呢?
對于大周如今的皇帝來說,最讓他憂心的,莫過于随時都想把他從龍椅上掀下來扒皮抽筋的世家了。所以如今齊家獲罪,蕭硯舟是肯定要抓住機會痛打落水狗的,那這時候他最怕的,就是有世家裡的權臣站出來跟他唱反調。
方相這種有實權的也好,燕文公這種擺着好看的花架子也罷,有一個算一個,乾元帝動手前,必須要先确認這堆權勢滔天的大佞臣不會在背後給自己偷偷使絆子。
方相如今跟世家離心,正在氣頭上,連面都不肯見,那就大概率不會給齊家站台。如此一來,擋在皇權前頭的,就隻剩下一個病恹恹的燕文公了。
巧的是,莊引鶴這會又‘病’了。
燕文公身為一個家喻戶曉的病秧子,此刻病的合情合理。那他這種被迫的不作為,既沒有明着跟世家唱反調,也在暗中幫了蕭硯舟一個大忙。
盤算明白後,溫慈墨輕輕歎了口氣。
看來要想追上那人的腳步,他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溫慈墨從下人的手裡接過了林叔打點妥當的禮盒,低聲道了謝,又囑咐他們備上好茶,這才進去跟康祿見禮。
康公公在禦前伺候了這麼多年,居然也沒有什麼狐假虎威的架子,等了這麼久才見着溫慈墨過來,他那圓滾滾的臉上也不見愠色,仍舊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單單從表面上看起來,倆人都是一團和氣。
溫慈墨既然已經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那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便被他演了個十成十,直說他家主子已經昏了一夜了,連床都下不來,他一直忙于伺候,這才耽誤了見康祿的時辰。
康公公也樂得跟明白人打太極,忙假惺惺的擠了幾滴貓尿出來,哭了半晌後,這才把蕭硯舟賞的藥遞了過去。
溫慈墨感激涕零的接了,還不忘再對乾元帝歌功頌德一番。仿佛蕭硯舟送來的根本不是可有可無的補藥,而是太上老君爐裡煉出來的仙丹。
康公公該問的事情都問完了,燕文公既然連床都下不來,那這幾天别說是早朝了,怕是連出門都困難。
蕭硯舟的目的既然已經達到了,那胖乎乎的康祿這就準備撤了。他拽了拽因為坐着所以被撐的溜圓滾褶的衣服,把自己從椅子裡摳了出來:“那雜家就不多留了。眼瞅着這也快入冬了,京城的冬天冷得很,這不,風一撲,宰相也病了,雜家還得再去相府一趟呢。”
溫慈墨把提前備下的禮捧在手裡,也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那我送送公公。”
康祿坐在已經慢慢跑起來的馬車裡,回頭望向那個仍然站在國公府門口給他作揖的溫慈墨,若有所思。
小公子這幾日吃得好,又抽條了不少,所以康祿倒是沒發現,這個跟他你來我往了半天的奴隸,其實年紀并不大。
康公公之所以回頭,隻是因為他在禦前呆久了,什麼牛鬼蛇神都見過,所以他能很敏銳的察覺到,這奴隸怕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溫慈墨身為一個奴隸,跟他交談時,全程不卑不亢,用的自稱都是“我”。
這沒大沒小的樣子,已經是在明着壞規矩了。
可正是這一點,讓康公公覺得此人不簡單。這僭越無理的稱呼,表面上隻是彰顯了溫慈墨在國公府裡的地位和榮寵,可往深處想,卻也是暗暗地擡了一把康祿的身價。
溫慈墨的意思很清楚了,國公府很看重這次見面,并不是随便打發了個尋常的下人來招待他,隻是主子确實是不方便,所以這才讓身邊最信得過的人接待了康祿。
馬車裡,一個小太監正殷勤地給康祿錘着腿,見人愣神,輕聲問:“幹爹,想什麼呢?”
康公公瞧着身邊放的那個禮盒,感歎地說道:“難怪他有本事能在燕文公府裡活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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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文公掐指一算,确實算到了蕭硯舟的核心意圖。但是莊引鶴離半仙畢竟還有一定的差距,所以這卦,隻算對了一半。
莊引鶴是真沒想到,當今的乾元帝早就快被世家逼瘋了,借着這個麼個不痛不癢的機會,居然敢直接搞了一個這麼大的出來。
蕭硯舟抓住了方修誠和莊引鶴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關鍵時期,一刀砍在了世家的命脈上。
如果真的有國運這種東西,那大周現在基本上也已經到了日薄西山的田地。
跟曆史上所有即将覆滅的王朝一樣,大周當下的土地兼并十分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