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沒完,那眼睛從裡到外都塗着一層詭谲鮮豔的油彩,眼皮上還描着璀璨的金漆,被日頭一照,那金漆反着刺目的日光,就仿佛這隻巨眼在自己眨動一般。
那眼睛就這麼一動不動的堵在這,巨大的體積把整個小窗戶都撐滿了。
就像是某種不可言說的邪神,正透過這小小的窗口,窺探着馬車裡的人。
溫慈墨從沒見過這些,此時背後起了一層白毛汗,本能的就要出刀,卻被祁順的一句話釘在了原地。
“主子,金州今日是大節,到處都在遊神,路上全是神像和信衆,我們的馬車過不去。”
祁順正費勁地在人潮中控制着受了驚的馬,而剛剛撞了一下轎廂的神像,此刻也被信衆又重新擡了起來,慢慢顯出了祂龐大又猙獰的全貌。
溫慈墨透過小窗,往外看着那尊完全陌生的邪神,右手從頭到尾就沒有離開過他的樸刀,就仿佛為了保護身後的那個人,他甚至有勇氣去弑神。
莊引鶴透過窗戶看着外面洶湧的人潮,吩咐道:“找個客棧,把馬車留下,我們步行過去。”
成年人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又或者說,在面對着經年頑疾時,他們總能熟練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利索地把傷口一蓋,然後面不改色的去迎接其他兜頭罩過來的疾風驟雨。
莊引鶴也是這樣,他看出了眼前小孩的杯弓蛇影,于是那點所謂的成年人的責任感就又跑出來作祟了,逼着他把所有愁緒都咽回到肚子裡去,先把人哄好了再說。
于是乎,燕文公吊兒郎當地拍了怕小孩的肩,自以為是的安慰道:“都是假的,你可别看多了做噩夢,晚上抱着我嗷嗷哭。”
溫慈墨聽出這人是想讓自己放松些,于是努力地配合着他家先生,可他實在是太緊張了,渾身上下都在枕戈待旦,就連臉上的肌肉也全都僵住了,最後隻拼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
莊引鶴面對着這個猙獰的笑容,若有所思的看了半天,然後真心實意地問道:“溫慈墨,你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
拜這個不着四六的燕文公所賜,溫慈墨的狀态确實好了不少,小公子自以為對金州這烏煙瘴氣的習俗做足了準備,這才推開了客棧的門,推着莊引鶴走到了街上。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這麼長時間的心理建設屬實是多餘。
溫慈墨驚訝地看着眼前這一切他從沒見到過的場景。
路上擠滿了人,他們幾乎全都赤着腳,卻仿佛全然感覺不到冷一般,隻知道跟着人群往前歡騰的走着。
溫慈墨又仔細看了看他們的穿着打扮,這才發現,眼下這些正在歡呼的,應該是金州裡最窮的人,因為哪怕是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他們的身上也不過是多纏了幾件單薄肮髒的夏裝,勉強禦寒罷了。
他們的腳面黢黑,上面滿是凍瘡,有不少已經在破潰流膿了,可他們卻仿佛感覺不到似的,臉上洋溢着割裂的笑容。
這些窮苦人着魔一般把手抓向被馱起來的神像,如果能僥幸摸到神像身上的某個部位,他們就會激動地把手縮回來,虔誠的親吻着自己的手背,有些人甚至還會流下激動的淚水。
街上除了擠在一起的信衆,最多的就是形态各異的龐大神像了,有四個頭的,有八條手的,甚至還有的根本就不是人形,隻有三個猙獰的蛇頭從華服中伸出來,對着下面狂熱的人群,吐着他們血紅的信子。
最高處,是一尊尊藐視着衆生的神像,中間,是一群群癡狂的信衆,而最下面,是一雙雙破潰滲血的腳。
溫慈墨無法遏制自己心中的诘問,這些高高在上的神靈,真的能看到最底層人們的苦難嗎?
祁順在前面開道,溫慈墨推着輪椅,把莊引鶴護在身前,三個人順着人流,艱難的往前走着。
突然,溫慈墨在一衆壓迫感極強的神像中,發現了一個異類,那個被信衆高高擡起來的,居然是一名十分瘦弱的小女孩。
她的臉上也跟泥塑神像一樣,被畫上了濃重的油彩,但是卻仍舊遮不住她灰敗的面色。她瘦小的身體被塞到了完全不相匹配的龐大華服裡,氣息奄奄的躺在佛龛上,麻木的看着腳下狂熱的信衆。
那華服的下擺極大,沉重的往後墜着,還有一堆金州人在後面瘋狂的拽着那衣擺。
這華服在身後受力,前面難免就繃的死緊,兩相角力之下,就越發凸顯出了那女孩大的可怕的肚子。
她的臉頰真的太瘦了,松弛幹癟的皮肉挂在骨頭上,堆出了不少皺紋,以至于溫慈墨一眼望去,甚至能從她尚且稚嫩的五官中分辨出一些與年紀不符的遲暮之色來。
突然,她渾濁的眼珠隔着緞帶,在一群癡迷狂熱的信衆中,對上了溫慈墨的目光。
而此時的小公子并不知道,他看着那女孩的神色中,滿是悲憫。
溫慈墨突然反應過來,這女孩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病了,而這種病,溫慈墨在啞巴的醫書上就曾讀到過。
病患的肚子裡全是腹水,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懷孕了一般,可巨量的水分壓迫着内髒和脊椎,會讓人連坐都坐不起來。胃部都被擠變形了,自然也是吃不下飯的,必須先把腹水先抽出來,這人才能有條活路。
可看這些人對這女孩癡迷的樣子,又怎麼會有人想到要為她治病。
“在金州的信仰中,有一位勞什子的神,據說隻需要聆聽信衆的祈禱,就能孕育出子嗣來。”似乎是看出了溫慈墨的困惑,莊引鶴給他解釋道,“這女孩病了之後肚子就越發大了起來,估計是被父母誤認為是在沒有接觸男人的情況下懷孕了,他們不懂,隻以為這是神降的象征,她這才被這些人當成真神給供奉了起來。”
溫慈墨看着前赴後繼隻為去抓那孩子衣擺的人群,一時啞然,那句“荒唐”卡在喉嚨裡,怎麼都吐不出來。
可很快,他就顧不得這些了,因為在那群歡鬧的人潮中,有人注意到了他們三個。
一群癡迷的信衆緊盯着他們一行人,交頭接耳的,溫慈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能是皺緊了眉頭,把莊引鶴護了起來。
祁順也停下了腳步,右手威脅地摁在刀柄上。
那群人又竊竊私語了一會,然後也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這群人對着莊引鶴,納頭便拜。
溫慈墨一點都不想讓莊引鶴攤上這要命的玩意,直接頂到了莊引鶴的身前,他反手抽出雪亮的刀身,直接抵在了最前面那個信衆的脖子上。
可那瘋瘋癫癫的人哪在乎這些,看他那不管不顧的樣子,居然有直接撞到刀上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