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清撐着額角,輕輕蹙了蹙眉,颀長身形在地上拖出日影。
“三少爺,又頭疼了?”
城外别莊泉水潺潺,窗外一樹白玉蘭飄着花雨,一半随了流水,一半落在臨窗書案攤開的詩經上。
墨軒端着盞紫蘇水進來,悄聲放在顧時清面前,忍不住連珠炮似的抱怨開了,“夫人也真是,什麼苦的累的都分給咱們院兒,這木瓊莊是什麼好地方啊,整年地拖着田租,哪回來收不都是一團遭亂,今兒那些佃戶說得好聽,還不是這個推那個,那個推這個,還叫了幾個漢子拿着鐵鍬爬犁什麼的,吓唬誰呢,當咱們是......”
墨軒是家生子,很小便跟着顧時清了,忠心不必說,就是太聒噪。
全金陵的碎嘴子都長他身上了。
顧時清習慣了他的聒噪,盯着詩經上的玉蘭花瓣走神兒。
一瓣夾在書縫兒裡,被風吹了好幾下。
等這瓣花被吹起來,便過去把墨軒的嘴縫起來。
一下,兩下,三下...
罷了。
顧府家訓,下冊,其二十四,不得苛待家仆。
“墨軒,”顧時清打斷了他的話,要不他能說到天黑,“茶給我。”
墨軒把茶盞端起來,“少爺,這是紫蘇水。”
顧時清:“把紫蘇水給我。”
墨軒:“哦。”
紫蘇水用剔透的琉璃盞盛着,還加了幾塊碎冰。
按照顧時清的要求,取山泉之水,煮沸之後,凍成四方的冰塊,藏于甕中,來年夏日鑿開,以刻刀削成指尖兒大小的方塊,一盞紫蘇水,以三顆小塊口感最佳。
墨軒聒噪這一會兒,冰都快化了。
暴殄天物啊。
顧時清接過茶盞,仰脖一口喝了,味道還成,很湊活。
墨軒看得直皺眉,“慢些,叫夫人知道了,又該嚷嚷咱們不貼心,縱着你吃些這些冰涼的東西。”
顧時清放下茶盞,對墨軒眨眨眼,“隻要你不說,我娘就不會知道。”
墨軒歎口氣,“小的自然不會說,可是...”
可是身體是自己的啊,可是少爺您有胃疾啊,可是這些吃食是小的拿給您的啊略略略...
這些話,顧時清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睡着了都會背。
他合上面前的詩經,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那瓣沒被吹走的玉蘭花到底是沒逃過,在油墨宣紙裡香消玉殒了。
“午後去泡個泉吧,”顧清時望着泉水,心向往之,“不可辜負此等美景啊!”
墨軒一聽這個,話匣子又來了,把這别莊的各種山泉池子說了個遍。
一通說下來,連個停頓都沒有,顧清時始終擔心他說話太密,把自己憋暈過去,随時準備接住他。
“午膳可安排了?”顧時清走到床邊,看着山石裡流出的山泉水,頓覺心情大好,連胃口都跟着開了。
墨軒跟在少爺後頭,裝模作樣地往外瞅了瞅,開始細數今兒的菜譜,“快好了,湖裡剛撈上來的鲈魚,用山泉水做了魚羹,熟蓮子去芯兒,摻上花蜜作小盞,還有幾道素淨小菜,都是您愛吃的,哦,照您的吩咐,還炸了小河蝦,這會兒正酥脆着呢......”
顧時清聽得很認真。
三少爺在吃這方面是頭一份兒,什麼食材什麼火候,能寫出一箱子書來。
偏又生得好看,身姿翩然,夫人總跟人打趣,說他是天上谪仙,以前是竈王爺的小童子。
墨軒說完之後,顧時清點點頭,又問:“主食呢?”
墨軒一拍腦袋,“哎喲,把這茬兒忘了,小的過來便是要問這個的,廚上說了,有芝麻酥餅、油旋兒,還有白面大饅頭,少爺若是想吃面,也有現成的筍幹作鹵。”
顧時清想了一下,回身道:“便吃酥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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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個屁的酥餅!”
秦不月把嘴裡叼着的草莖往旁邊一扔,粗暴地打開面前的紙包,“隻有窩頭了,還是豆面兒的,旁的沒有。”
面前的小姑娘剛發了一通脾氣,此刻撅着嘴,用指尖戳戳紙包裡那幾個黃疙瘩,眉毛快擰成麻花了,“硬邦邦的,咋吃啊?不管,我要吃酥餅!”
秦不月盤腿坐下,抓起一個窩頭,掰成兩半。
中間軟的給那小姑娘,剩下帶糊鍋巴的自己留下,掰一大塊塞嘴裡,使勁兒嚼了幾下,咽了。
小姑娘見他吃了,眼淚汪汪盯着手裡的窩頭看,終于下定決心,用指尖捏下來一點兒軟的,放進嘴裡嚼了好幾下,萬分痛苦地咽下去,“剌嗓子。”
秦不月又摳了點兒軟的窩頭,放在她手裡,“公主啊!您将就吃點兒吧!剌不破的!喝點兒水順順,啊,剛河裡舀的,幹淨着呢。”?
“咱和親和得都跟逃難差不多了,就别窮講究了。”
“這窩頭還是我跟農戶搶...求來的,丫踢我好幾腳,還讓狗攆了半裡地。”
“有的吃便不錯了,聽話,啊,求您了。”
公主一身粗布麻衣,外頭那層幾乎破成了布條,系起來挂樹上都能上吊了。
臉上沾了泥,跟從土裡剛挖出來的文物似的,眼淚把泥打濕,糊了一臉。
公主是真公主,漠北的吉慶殿下,漠北王掌上最小的明珠,大盛甯暄帝親封的成郡王妃。
大半年前,老王爺含着眼淚送别,又派了漠北最強的勇士護送,一路上都沒讓她吃什麼苦。